第24章 断肠之音
佛经云：“人生在世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人在世间行走，被荆棘缠身，此岸抵达彼岸，一溪水的距离，一盏茶的时光，又如何做到不动不伤。
人的一生，不过是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每个人，都将以不同的方式去经历，去尝试，直到烟消云散的那一天，才会真正懂得放下。只是，岁月亦会有所偏失，有些人平淡如水，有些人波澜起伏。
徐志摩的一生短若浮云，流于人间的诗文和故事，远比许多人几生几世的还要多。他自洒然离去，留下陆小曼，在荆棘丛生的世间孤独前行。她清颜素服，上海滩华丽的场所, 再不见她曼妙身影。昨日那个风情妖娆的女子, 瞬间从欢笑场中抽离，掩门遗世，怅然余生。
她以漫长的篇幅写下《哭摩》，令山河动容, 光阴生恨。“你我五年的相聚只是幻影, 不怪你忍心去，只怪我无福留, 是我太薄命了。十年来受尽于千般的精神痛苦, 万样的心灵摧残，直将我这颗心打的破碎得不可收拾了。好在人生的刺激与柔情我也曾尝味, 我也曾容忍过了。现在又受到了人生最可怕的死别。从此我再不能知道世间有我的笑声了。”
是的, 人生的刺激和柔情她皆尝过。在不认识徐志摩之前，她享受了穷尽人间一切的尊贵荣宠。豆蔻年华便嫁作人妇，虽不知爱为何物, 亦也受丈夫承恩，对她千依百顺。后遇见徐志摩，识得爱情滋味，如玉露琼浆，又似断肠药草, 镂心蚀骨。
虽历尽劫难，却一直有人执手并肩，不曾孤身犯险。王赓纵有万般不舍，终是从容放手，微笑别离。风雨后的爱情，像洗过一般洁净美丽，他们也曾衣香鬓影，做了一对让人生羡的神仙眷侣。后辗转上海，她更是将世间繁华尝遍, 于烟榻上不问前世今生。
他的恩宠, 于天地间浩荡悠悠。虽不愿她过于任性, 恐丢了从前明媚的心性，却依旧捧于手心，呵护备至。天南地北两地相分, 不是为了躲避，也只是为了挣取更多的银钱, 供她享乐。彼此间虽有争闹、埋怨，甚至嫌隙、误解, 但都是负气的话, 过后即忘，岂能当真？
他的心虽不够纯粹，对初识的恋人，依旧挂牵。却也只是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不曾得到的永远是最美的。但他只想维持心中那份美好，珍藏一段回忆，从未有过丝毫的越界。她亦是和别的男子，对戏跳舞，烟榻吞云，他皆不阻拦，彼此间算是相濡以沫，恩爱情长。
“我只叫我的心从此麻木，不再问世界有恋情。人间有欢娱，我早打发我的心，我的灵魂去追随你的左右，像一朵水莲花拥扶着你往白云深处去缭绕，绝不回头偷看尘间的作为。”
许多人都不能相信，曾经风靡于上海交际场的陆小曼，那个玩闹得不知死活的陆小曼，居然会真的彻底放下一切，从此谢客闭门，再不随波逐流。她果真是有气节的女子，她贪玩成性，却一诺千金。任何浮华的色彩，奢侈的豪宴，都不能将她诱惑。这朵夜半的海棠, 开在绚烂的枝头，曾经难舍难收, 如今只是提前枯萎了。
“我真不明白你我在佛经上是怎样一种因果, 既有缘相聚又因何中途分散，难道说这也有一定的定数么？我知道我在尘世间的罪还未满, 尚有许多痛苦与罪孽还等着我去忍受。”
缘聚缘散, 春耕秋收，皆有定数。佛说因果，并非虚无缥缈的存在，冥冥之中，岁月会用它特有的方式告知一切。她到底佛缘不浅，母亲信佛，自己的生辰又与观音同日。她用前半生的颓靡来换取后半生的清醒，她过往的奢侈戏乐，迷惘怅然，直至后来的沉静寂寥，孤苦凄凉，皆是今生的修行。
这尘世，她当真还有许多罪未满，许多的孽未消。她病体呻吟，转侧床笫，烟瘾缠绵，疼痛如噬。曾经对她千般怜惜，万般迁让的人，已经离散。她虽不再挥霍，衣食住行，却样样离不开银钱。况她四季不离药炉，佣人尚需，而且她的病痛，也无法断绝阿芙蓉。半生锦衣玉食的她，如何受得了这般分文不进的窘迫。
当初结婚时，曾和徐家有约定，徐志摩和陆小曼占得徐家三分之一的财产。如今她落魄无依，唯有请胡适和文伯出面协调。徐申如打心底从未真正承认过陆小曼为徐家人，先前就断绝了他们的金钱，如今他将徐志摩的死全部归结于陆小曼，视她为祸水，对她恨之入骨。经胡适几番协调，方勉强答应每月给陆小曼二百元生活费。
后来，徐申如得知陆小曼和翁瑞午暧昧不清，便毅然中止了这二百元的月供。陆小曼的生活，则由翁瑞午独自承担，变卖字画，甚为窘迫。陆小曼对徐家亦是心灰意冷，他们多年的排挤和漠视，她皆卑微忍受，从不相争。后来，无论生活多么清寒，她再未开口要过徐家半分银钱。就连分配硖石的房产，她亦不去索取。
硖石，这个曾经寄存了她美好梦想的地方，给过她浪漫、欢愉、爱恋的人间乐园。直到1933年清明，她独自一人悄悄去了，为了祭拜她的爱人。也是此生她最后一次来到这座南方小镇，一切物是人非。于她，这座山水灵逸的小镇，从此只是一种陌生的存在，再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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