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渺渺离魂
人世悲欢如梦，死生不过一念。他已是寂寞山间的一缕缥缈孤魂，伤心无主，她尚在人间忍受熬煎, 悲痛欲绝。他把过往透支的情感，用死亡来偿还。她以后只能靠典当回忆，来仓皇度日。
他是乘鹤仙去，离了这多灾多难的人间。她继续活着，卑微成尘，独自承受劫数。那时的她，不过二十八岁，应当是一个女子，正值显山露水之时。但以后的日子, 她再也无心装扮，早早地洗尽铅华，素颜于世，清淡为生。
这世上没有谁能够未卜先知，但大的劫难来临之时，总是有些许预示。陆小曼表妹吴锦曾回忆，陆小曼多次对其说起当时一件奇事。徐志摩坠机的那日中午，悬挂于家中客堂一只镶有徐志摩照片的镜框突然掉下来，相架跌坏，玻璃碎片散落在徐志摩的照片上。陆小曼当时预感此为不祥之兆，瞬时心跳厉害。竟不知次日，南京航空公司的保君健至徐家，带来了志摩丧生的噩耗。
她本佳人，缘何薄命至此。多年来，她以病弱之身活于人世，徐志摩康健之体反倒先她而去。命运何其残忍，让她在没有丝毫防备之时，伤她肺腑。他的离去, 带走她于世间最后美丽的幻想，也粉碎了她对爱情的所有热忱。过往的千恩万宠，雨露承欢，转瞬成了前尘旧梦。
王映霞诉说了她当时所见的陆小曼：“下午，我换上素色的旗袍，与达夫一起去看小曼，小曼穿一身黑色素服，头上包了一方黑纱，十分疲劳，万分悲伤地半躺在长沙发上。见到我们，挥挥手，就算是招呼了。我们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在这场合，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是徒劳的。沉默，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小曼蓬头散发，大概连脸都没有洗，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几个年头。”
陆小曼执意要去山东那个小村庄接回徐志摩的遗体，哪怕只是一捧灰土，一粒粉尘。但因病体难持，又受众人劝阻，终究作罢。后来徐志摩的儿子徐积锴前往山东，将他接回，免他流离无归。
陆小曼见到唯一的一件遗物，则是她的一幅山水画长卷。漫漫山河，溪林密布，亭阁房舍，俨然梦境。想起昨日种种，徐志摩多番相劝，希望她不要过于贪图玩乐，收拾心情，精心绘画，假以时日，必定造诣非凡。言犹在耳，人在何处？遗留的山水画，冥冥中好似在昭示什么，陆小曼为此重拾画笔，再不敢懈怠岁月。
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
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
她写挽联，悲痛之情难以言表。万般爱怨，只付诸于寥寥数十字。她不明白为何今生应该受如此处罚，老天何以如此薄她？生离死别算是都尝尽了，这人世还有什么值得她逗留，值得她等候？
爱人离世，应是宿命难违，已经令她痛不欲生。可人世一片浮言，众口纷纷，更令她心冷心寒。徐志摩失事后，他的诸多好友将志摩之死怪罪于陆小曼，为此与她断绝往来，始终不肯原谅她。
孤立无援的陆小曼默默承受红颜祸水的骂名，独自屈辱悲痛地活着。可她真的是祸水吗？当日徐志摩匆匆赶往北京，的确是为了听林徽因的那场讲座。陆小曼曾说：“志摩之死，死于林，死于情者也。”
她如此说，并非推卸责任，亦不是想把罪名强加于林徽因身上。只是阴差阳错，徐志摩偏偏会坐上那趟飞机，赶赴那场约定，了却那段尘缘。即使徐志摩回归上海，陆小曼不与其争吵，温柔相待，他亦还是会走。这过错，不是陆小曼造成，也不该让她一人承担。
他们又觉得，倘若陆小曼陪伴徐志摩北上，夫妻没有长久离分，他亦无须多番往返，遭此劫数。在世人眼中，陆小曼分明就是一个放荡任性的女人，她舍不下上海滩的风花雪月，舍不下翁瑞午的烟榻缠绵，舍不了那一场纷纷乱乱的舞台戏。
陆小曼在《爱眉小札》的序中写过：“我在上海受了几月的煎熬就染上一身病，后来的几年中就无日不同药炉做伴。连摩也得不着半点的安慰，至今想来我是最对他不起的。好容易经过各种地医治，我才有了复原的希望，正预备全家再搬回北平重新造起一座乐园时，他就不幸出了意外的遭劫，乘着清风飞到云雾里去了。这一下完了他——也完了我。”
尽管陆小曼始终没有伴随徐志摩去北京，但至少她有此想法。她亦是后悔莫及，亦是愧疚难安。世人又何必将罪名强加在一个柔弱的寡妇身上，让她带着罪孽，负重一生。徐志摩之死，没有谁的疼痛胜过于她，亦没有谁有资格去指责她。
红颜当真祸水吗？徐志摩几番往返欧洲，也算是周游列国，飞机、轮船、车马都乘过，何以独独这次葬身山谷。世事恰是如此巧合，福祸相依的人生，每一日都过得胆战心惊。所谓生死有命，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命册上就写好了结局，任谁也更改不了。如同更迭的江山，交替的春秋，皆为人世间亘古不变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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