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舍出来后，江一先顺路将靖乐送回他的居处，随后再一个人往山上走。
山道漆黑，江一懒得再掐火诀，淌着昏沉沉的月色往雪舍走。他垂眸看着自己脚下，走得很慢，跟散步一样的。
雪舍在万蓬山的山顶，此处比山中别的地方更敞亮开阔一些，月色入户，满庭梨叶婆娑，沉沉一地白灰。
江一并没有直接进里屋，而是就庭院中的石桌旁坐下，盯着沾花的石桌面发神。
他应该是忘了很多东西了。
江一想，不然他为什么见到一朵花都会心绪失常，但凡想回忆起一点什么，脑中又只剩下空荡荡的一片。
凤凰临死前的所有执念中，其中一条是“不得情与欲，勿分心与神”。江一灵成后，这八个字化为一缕灵识、也作为一句箴言镌刻进了他的意识中。
分神即灭，这是本能。
所以江一一直认为如果他发现自己的记忆中有空白的地方，他便认定那是他犯戒留下的疤痕，他千疮百孔的记忆就是他作为凤凰骨的耻辱柱，故而不应当试图去回忆，也不应当试图去找回，更不应当缅怀。
但是难。
记忆能轻而易举地被模糊，一些铭记在骨子里的东西却难以根除，所以时时刻刻会阵痛。
江一趴在石桌上发了许久的呆，不知何时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天蒙蒙亮，密集的雨丝打在他脸上，麻麻酥酥的。江一被人牵着，慢吞吞地往前走。
握着他的那只手带着手套，材质很特别，摸起来冰凉细腻的一片，却叫人感觉到一种并不存在的暖意。
一个轻飘飘的声音遥遥传来。
“这边是梨花林，往前走是橘树林，这个季节橘子不结果，过个半年再来尝尝吧。”
两人之后又路过一片秧苗整齐的水田，这人又一一给他介绍，最后两人又进入隔岸的一片深幽的竹林。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牵着他的人在踏上这一方土地后脚步都轻了许多，连拨开树叶的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仿佛怕惊动了谁。
不知走了多久，牵着他的人终于停了下来，江一也跟着止步，躲在他身后歪头看向前面的情况，眼睛微微睁大。
豁然开朗的一大片空地，一只由万千竹条编造而成的凤凰停栖在一根巨柱枝头，正展翅欲飞。
江一看呆了，趁此机会，牵着他的人回头问了一句：“知道这是谁吗？”
江一张了张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咿”。
这个人笑着说：“吾皇凤凰。”
应他这句话，那竹编的凤凰像忽然动了起来，铿铿鸣叫一声，挥斥而飞。
它破开层层的雨帘，身上燃起美丽而耀眼的焰火，羽翼展开时如吞天过浪，翎羽修长而华美，在江一的眼中划出一道灿烂如星的辉光。
“……掌门？”
江一蓦然睁开眼睛，与此同时一种头昏欲裂的感觉在他脑中炸开来，令他差点昏过去。
天色依旧灰蒙蒙的一片，雨下得很大，他不知趴在桌上睡了多久，全身一片湿漉漉的冰凉。靖乐撑着伞站在他身旁，面色担忧地望着他。
江一勉强挺起背脊，揉了揉太阳穴，他随口问了一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一出声他就被自己现在的声音吓了一跳，嘶哑的不成样子，仿佛命不久矣一般。
靖乐被惊得更甚，忙忙问道：“掌门你是不是病了？”
“嗯……应当不会，昨天都还好好的，总不能淋个雨就生病了。”江一脑中有些恍惚，盯着靖乐重影的脸看了半天，眯着眼睛问了一句：“阿乐，你什么时候练的**诀……”
靖乐一愣：“啊？”
“我问……”江一皱着眉头还要说话，下一刻身形晃了晃，随即“嗙”一声巨响一头栽倒在石桌上。
靖乐被吓了一跳，随即又眼睁睁看着他缩小成了少年的模样，白皙的脸上一片不正常的闷红，气息也十分急促。
靖乐一路抱着昏迷过去的江一跑下山，中途遇上练剑回来的沈昙，随后两人一齐赶去了云女的住处。
云女见到如此状态的江一也是下了一跳，很快镇静下来，将人安置在床上后探视起体内的状况来。
越长元何小青二人不久后也闻讯赶来，一进屋便见到面色非常不好的云女，都是一愣。毕竟他们两很少见到她有如此失态的时候，见状心中也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
靖乐语气急切地问他：“仙君，掌门他究竟怎么样了？”
闻言云女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只是心火旺极且又遇淋雨后风寒湿邪，气血不畅，故而导致的昏迷不醒，歇息一会儿便好了，你不必担心。”
话虽然这么说，但看她脸色如此，靖乐难以再信，还想问些具体的事情，却被一旁的沈昙拉住了，皱眉道：“小子，你要想江万心好得快一点，就别留在这儿碍事。”
“我……”
何小青在一旁应和：“时祺长老说得对，小师弟，我们还是先出去吧，让二位仙君再商讨商讨。”
连云女也是用恳求的神色看着他。
被众人劝言着，靖乐看着躺在床上的江一，看着他蹙紧的眉头，脆弱十分的模样，与十二年前的某一幕重合了。
江一从天地轴回来时，也是一场大雨。
何小青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产生了微微的松动，他眼神趋于平静，最后轻轻地点了点头，不由 松了口气，随后冲越长元云女二人眼神示意了一下，便同沈昙靖乐二人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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