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的确自有傲骨,端方自持。可是并不缺慈悲之心,善意之举。
是孟寻心步步为营,大肆宣扬凡间腌臜之事。他贵为天帝,小仙追星捧月的对象。他的一言一行教旁人听去,带出一股诡谲风气。
朱琉怎敢忘记那一天。
他发现孟寻心身边寸步不离的两位神君消失在九重天数日。
多方探查,得知他们去往四方边境。他才惊觉孟寻心的目的,竟是破坏边界咒术,放妖魔祸乱。想到将要到来的六界混乱,生灵泯灭,他再无法与他维持面上的和平。
孟寻心一直以来对他私下的抵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觉得小打小闹不足为惧。
该是撕破的时候。
朱琉又惊又怒,顾不得其他,直上凌霄殿,妄质问孟寻心意欲何为。
他是意气用事了。孟寻心足够嚣张,居然坦荡给了他答案,难以接受的答案。
“害人?蝼蚁何时足以碍眼了?”孟寻心含笑作答,“他们能有挣扎的余地,才最好看不是吗?”
朱琉懂得了。
他从来不是在针对凡人,他针对的是天,他要让九重天连根腐烂。
“人本是丑恶又扭曲的家伙。神较之更甚。我日夜苦求神之庇佑时,他们在何处。你可知晓?”
“笙歌曼舞,丝竹声声,高傲地仰起头颅,以睥睨之姿俯瞰众生。”
朱琉僵硬道:“可你飞升了,你亦为神。”
一字字从天帝嘴里吐出,像沾了毒液的獠牙逐渐暴露。
孟寻心道:“你就像以前那般尽心维护四时之景,不好吗?”
他竟然在笑。眉头蹙起稍许,嘴角上扬,眼睛浓黑一片,是漩涡,深潭,墨池,或是其他空无一物却戒备森严的东西。
孟寻心不想要他死,仿佛因为旧时几场谈天说地,白日酌酒,就换取了一张免死金牌。
这太可笑了,自己一而再再而三触犯禁忌,阻挠他的计划,他却自以为和颜悦色,打着‘顾念旧情’的旗号,纵容多年。
孟寻心才是真正的怪物。明明殚精竭虑,卧薪尝胆,偏爱故作仁慈,施与恩惠。
“很久以前你在酒仙那处领了一坛酒。”坐在龙椅上的男人语气平缓,“孤恰巧经过,你便邀孤一品。”
朱琉端正站着,听着他的话,思绪陷入细沙铺就的茫茫漠土。
孟寻心说的话是沙子,捉摸不住,却能磨得指间生疼,硌得通体生厌。
很久以前,他们都还是小神君,也曾展颜问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至少那时候,孟寻心笑得真切。
“你说,这天地格局是谁所定?我撕了它瞧一瞧,又有何不妥?”
“倘若您说的逆天便是毁去自己所厌恶的一切,并将这份厌恶延续在天上,他们何其无辜?”
“我并非要逆天。天算什么?”
朱琉知晓孟寻心不会听。
傲岸不群促使他兀自行走于泥潭上方,任污黑擭住,溶于血脉,附着而生。他自诩与天数相抗,磨牙吮血,逆天改命。可他恰恰才是天道的弃掷者。拘泥于过往,最终也只能作茧自缚,与黑共生。
若是离了污黑,他只剩神魂俱灭的一具枯骨。
可悲至极。
朱琉面上扣着名为平静的面具,一丝裂痕也无。他规矩作了个揖,便要退下。
孟寻心靠在座上一动不动,轻描淡写道:“你还是要与我作对。”
“过去的您什么也没有做错。”朱琉笑笑,“但这已是万年前的事情了。”
“您口口声声说要逆天而行,但这就是天道替您做出的选择。您如今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
孟寻心怒极反笑:“你当真了解如何激怒孤。”
他悠然起身,理了理袖口,衣摆五爪金龙栩栩如生。他身形高大,气势逼人,宛如懒散匍匐的豹。
他貌似抱憾:“孤的确不愿拿你怎样。可赠春殿不止你一个神仙,我大可招他们一见,吟诗作对,见识这广袤天宫,你意下如何?”
朱琉修的术法属火,故而身体总是暖得灼人。雪女心血来潮在天宫撒一场雪时,岚月就常打着懒得施法驱寒的名义,与他在冰天里搂作一团。絮雪落得满头满身,白了头,染了眉,再饮上一壶温好的酒。
“你……”朱琉吐出一个音,就戛然而止。
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他非得拦下他不可,纵粉身碎骨。
那时天未雪,鹤炉燃烟,他立于霭霭间,齿根发颤,遍体生寒。
“朱琉大人?”
“您还好吗?”
“还不错。”朱琉很快回神,“那对姐妹怎么样?”
“很好。她们还问您好呢。苍岭这时候该落雪了,不知道那群蜜蜂怎么办。”
“咦,您知道我们去了苍岭?”
朱琉朝他弯了弯眼睛:“我能看到的。”
朱琉若有所指,笑眯眯重复道:“能看到的。”
应曦无端心虚,避开他的视线,往前窜了一截。
朱琉慢慢跟在后面:“我若疲累,便会提笔书一段泄愤。隔日又觉稚拙,干脆拈个火诀烧去。积攒下来,也就剩了三张薄纸。”
应曦转身看他。
朱琉的笑容泰然而松软,好像几张破纸无足轻重:“不是什么重要东西,你们既已见过了,当做笑话看看便好。”
应曦心想,骗人。
怎么不重要,不重要何必藏在匣子里,不重要何必埋在地里。匣中所藏并不仅仅是信笺。而是高高在上的花神大人,无人知晓,难以启齿的脆弱。
是他不敢宣之于口的思念,万般牵挂,提笔难下。
应曦闷闷答应着,终究没有再开口。
喜欢满城金桂请大家收藏:(www.bxwx.co)满城金桂笔下文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