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曦很清醒。
清醒见到光芒散尽，蝉蜕般剥离藏沛塔中情形。崭新的景色接替，他明白再一次进入了古怪地方。
而他自己，全身上下都不对劲。卷轴不知去了哪，该是烧伤的地方完好无损。长发束得整整齐齐，甚至连衣裳也换作了留在桂城未带出来的一件——他平日很嫌弃，觉得十分之丑，极少穿它。
要说还有哪里留存着原先的样子，大概只有耳朵上，云卿交给他的坠子了。他们不在这里，大约还被挡在原处。那方才拽着他后退的人是谁？
他心头一凉，赶紧捏了捏小花坠子，心中默念三遍无事发生。而后双手相扣，抵住下巴，大大咧咧蹲在一个断口不平整的树桩上。
鸟飞过树梢，带起一串啼鸣。
这回是要他做什么？
几枚树桩插在土里，除此以外空无一人。不像蚀骨洞奇险，亦不及九重天精美。平平无奇，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没一会儿，这念头便打消了。
这地段绝不平平无奇，因为应曦看见了朱琉。
笑如春风的，在旁人叙述中五百年前灰飞烟灭的前花神大人。
他就在应曦身后，悄然站立，倚着一棵细嫩的树苗。红发与树枝相衬，烧起了一簇簇火光。
应曦捂住眼睛，再松开。他依然在那里，歪了歪头，带着盈盈笑意。
万千不满与纠结决堤，轰轰烈烈，冲毁了所剩无几的冷静。他有好多问题堵在嘴边，想要像倒茶一样倾吐，事实上如竹筒倒豆，倒不出来。
应曦只是喉间哽了哽，手忙脚乱跳下树桩，走到他跟前，情不自禁伸出食指，小心翼翼戳了一下他的肩膀。
真实的。
就像十年前亲眼见到的模样，眼神柔和，红发艳丽，自成贵气。
原来这处是幻境，能见到不存在于世上的人。
朱琉见他发呆，稍稍愣了一下，倏地靠近几步，开口问道：“应曦，还记得我吗？”
“我真是昏了头。”应曦咽了咽口水，喃喃自语，转身就要走，“怎么还能见到朱琉大人……”
朱琉见状，上前挡住他去路，温声道：“不要担心，这里确是个幻境，但我是真的。”
应曦谨慎地左右审视一番，斟酌语句：“朱琉大人……从何而来？您还，活着吗？”
朱琉眨眨眼，坦然道：“不。我死了，你看到的是一缕残魂而已。”
“不知何时就会消散的那种。”朱琉小声解释。
他的指尖隔空点了点应曦耳际的坠子：“我从那里来。”
应曦怔愣着抚上耳朵，捻动小花，不知想到什么，又惊又疑：“之前卿卿进入坠子里时，与您见过面了？我是说，您，一直在坠子里？”
“我没能见他。”朱琉抿唇无奈道，“在铃铛里封存的记忆被解开前，我只可化作坠子中的山川河流，施与仙力助他压抑妖气，却无法现身。”
只能眼睁睁看着被他所害的，许久未见的孩子挣扎。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朱琉反问：“你呢？为何要卷进来？”
应曦明白他的意思，倘若他循规蹈矩按着应家的步伐走，该会顺顺当当度过余生，富足美满。任天上鸡飞狗跳，与他无关。
他高声回问：“您又为何予我那朵花？”
若非那次相遇，那朵花，他不会笃定世上有神仙存在，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一时静谧。
“是我的疏忽。”朱琉沉吟半晌，颇为懊恼道：“机缘巧合当真古怪。我怎样也没有料到，你会遇到云卿，还与他一同去埋了酒。”
他一念之差，留存下三段记忆，分别寄托在不同的地方，甚至设下苛刻条件，谨防被找出。
要说他完全不想叫人发现，那是假的。否则他本不需要费尽心思做这件事，任由当年的事情随风而逝就好。
他无意伤害任何人，偏偏害惨了最重视的孩子们。
还贪图被后人理解，实在惭愧。
应曦冷不丁拍拍他，安慰道：“好啦，您也不必自责。是我自愿前来。现在重要的是，您知道怎么离开吗？云卿他们还在外面等着，迟了怕他们着急。”
“这里是桂城远郊。——当然，是假的。”朱琉定神解释道，“大约是帝君在卷轴上下了某种术法。”
“卷轴在……”他似乎难以启齿，“在那件事后被孟寻心送回了藏沛塔。采幽身为神官，在藏沛塔守卫多年，孟寻心并不知道我与他有交情。当初我偷出《暗香》也有他一份功劳。”
‘轰隆’
脚下蓦地一阵地动山摇。
“先走吧。”朱琉扶住站不稳的应曦，匆匆道，“麻烦你带路，我们进城去。还想问什么，留着路上说。”
应曦点点头，找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这地方是哪里，带着朱琉拐上了路。
“您为何知道这里是桂城？”
“猜测。”朱琉微微一笑，“孟寻心，也就是帝君，喜欢见人痛苦，并非肉体，而是心痛。他布下的结界，映照人本心。”
应曦瞠目结舌：“还有这种人？我以为容西雁那种喜欢拧人胳膊腿的，已足够惊悚了。”
“蚀骨洞主……算作例外。”朱琉道，“年岁长些的神君仙子们如今不问世事，否则不会放任不管的。”
应曦倒吸一口凉气：“莫非以前天上的凡人并不厌恶其他族群？”
“是。”一经提起，朱琉回忆起来，有些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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