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宗胤小心翼翼地将他那辆对小巷子来说实在太过庞大的SUV退进路旁一个筒子楼的拐角里，以便让眼前那个流动鲜花摊能从他车前顺利通过。
此处乃是上海老城区中心地段，与田子坊只一街之隔。街巷狭长，商店林立，单向两车道在路边这些已有了年头的法国梧桐掩映下显得极为细窄，这附近还都是些上了年头的两层居民楼，楼与楼之间挨得极近，挂满空调外机的窗户底下横七竖八地停着不少盖着雨衣的电动车和自行车，常年晒不到太阳的小公寓居民毫不忌讳，把床单内衣直接晾晒在巷子里。
顾宗胤每次到上海，把车子开进这条路就免不了要叹气。
他娘和上海爷叔的住处是被埋没在一大堆解放后新盖起来的筒子楼后面的民国小楼房，门口还贴着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青砖黛瓦红木窗棂，门口虽然空间逼仄，好在勉强还能停车。
顾宗胤手里提着七包八包他妈嘱咐他带的生鲜海货，用蓝牙耳机往里头打电话：“妈，我到门口了！……钥匙是带了，可提着东西呢，我腾不开手啊！你让爷叔下来帮我开个门呗！”
他妈在电话里毫不犹豫地拒绝说：“你不会把东西放下再开门啊，你爷叔都忙一上午了，你还使唤他？”
顾宗胤无奈：“韦女士，你老公是亲的，儿子是捡来的，对吧？”
他把大部分袋子都交到左手，用右手小手指艰难地够着自己的口袋，好不容易勾出了钥匙，却又“哗啦“”一声整串掉在地上。顾宗胤认命地叹一口气，把手里的七包八包都放到地上，弯腰捡起钥匙去开门。
他穿过一方小小的天井，又沿着窄陡的木楼梯走上去，视野陡然一宽，眼前一间三面开窗的起居室。此刻阳光正好从朝西的窗户里晒进来，他妈妈翘着一条打着石膏的伤腿窝在沙发里，手里抱着本书，看神情还颇为洋洋得意。
“呵，瞧把您老人家悠闲的！我才几天不来，门口那天井怎么又变样了？之前你不还说要留这青石板养青苔？怎么现在又全都做成木头的了？”
顾宗胤的母亲今年六十出头，光看皮肤却只有四十来岁的样子，肩颈纤薄，一头垂顺的银色短发，不仅保养得宜，而且十分时髦。
顾宗胤看见她的新发型，挑了挑眉：“行啊，连头发也折腾过了！”
他妈妈从书上抬起头，斜了儿子一眼：“怎么叫折腾？你那板寸儿还一个月修三回呢，就不许我弄个头发啦？”
顾宗胤把手里的东西都放在玄关架子上，扶着门框弯腰脱鞋子：“之前那一头卷毛不挺好看的？染就染吧，还染个灰色，不显老啊？”
他家老太太鼻子出气，以示对儿子过时审美的深刻鄙夷。
男人围着围裙，戴隔热手套的手里端着一只白瓷碟子从厨房里走出来，笑道：“宗胤来啦？刚刚我这道爆炒腰花正要下锅，你晓得炒腰花就是十来秒钟的事情，稍微一来就老掉，吃勿来啦，所以我没下楼去接你。”
顾宗胤笑着打招呼：“爷叔，这两天你苦煞了，我妈她腿脚不灵便，家务都要你一个人做。”
男人笑着说：“侬说啥伐子？好像你姆妈腿脚灵便的时候做过家务一样。”
顾宗胤“哈”了一声，他妈已经丢下手里的书：“有你们两个这样的吗？当着我的面就讲闲话。”
爷俩哈哈大笑。
他爷叔又说：“天井里的青石板是我叫人挖掉的，我跟你姆妈都年纪大了，地上都是青乌头很容易滑跤。你看我原来养的那几株金桔也都从地上起出来，换个大盆养到楼顶上去了。”
顾宗胤笑道：“没伤到根吧？天井这样弄一弄倒真是清爽很多。”
顾母说：“快别提那个什么天井了，我是真真烦煞！本来早就好弄了，因为是文物保护单位，七批八批，这个部门那个部门，差点就勿肯让我们弄。后来还是你爷叔卖张老脸，去找文物局的那个老下级，人家请了专家来做方案，好大人情才做下来。要我说，搬到浦东大房子里，又通气又有电梯，想怎么装修就怎么装修，勿用看人脸色。自家弄个院子，还要请文物局的专家批准，真是笑煞了！”
他爷叔笑道：“这里勿是也蛮宽敞？交通又便利。你出门弄弄头发，买个衣裳，吃点消闲果儿也都方便。门口就是大医院，像你现在这样要定期换药，我弄个轮椅把你推到马路对面就好了，搬到那么远作啥？”
顾宗胤听他妈说过，这处老房子原来是市委宿舍，因为是文物多少年都没批下产权，要搬走容易，但是想再搬回来恐怕就不成了。他爷叔从小在这房子里长大，心里自然是舍不得的。但这老头儿宠老婆已经到了毫无原则的地步，他生怕老头受他妈蛊惑一时糊涂，连忙说：“我也喜欢这里，地段好！明天我推你去田子坊那爿网红店喝咖啡。”
一言未了，那护妻狂魔忙在一边说：“医生说你姆妈已经喝勿来咖啡了！骨质疏松了呀！就是因为平常咖啡喝太多，缺钙了，所以一跌倒就骨折。”
顾宗胤无奈地朝他妈一摊手，意思是说现在你老公说了算，我也没办法。
顾宗胤他妈妈是在他爸去世一年后嫁给他这位上海爷叔的，顾宗胤的外公早年在上海工作，他妈妈和几个舅舅从小在这一带长大，和爷叔算得上青梅竹马。后来他外公屡次升迁，去了Z省工作，才举家搬往H市，因而他妈现在也算是回归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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