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知多久，草药带来的晕眩效果在董静文身上彻底消失。
他转头问失魂落魄的董有昕：“江山去了多久了？”
董有昕茫茫然地说：“我不知道。”她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有半个小时了。”
手机完全没有信号，唯一的用途只能充当手表。
董静文皱眉：“耽搁的时间太久了。他往哪个方向走的，或者去找他，或者我们先走。”
董有昕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意。她有些疲倦地说：“我去找他，你和谢继平在这里等我。”
董静文敏锐地转头看她，觉得这样有气无力的董有昕甚是陌生。若是在前几天，她该伶牙俐齿地争锋相对。夹在董静文和江山之间，她从来都不甘示弱。
“你一个人去，不安全。”
董有昕从背包里抽出刚才用的那把刀：“我带着刀。”
董静文的神情微微有些冷凝，却不再阻止她。
“好，你自己小心。”
董有昕把刀握在手里，循着江启零引导江山的方向而去。
走了没多远，就是一条泠泠细流，自大石块上流过，水清而溪浅。
董有昕不敢靠水边太近，循着水往上游走。
她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江山。
江启零已经离开，不知去往何处。
江山半蹲在树下，手上一根细长的树枝，拨弄着树下的泥土。
董有昕觉得奇怪，他这样好洁的人，通常是不会去玩泥巴的。
她走到江山背后，才看到了确切的东西。
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泥坑，堆了许多陈旧的玩物，最底下仿佛还有几本旧书。
江山没回头，他从脚步声听到了董有昕的靠近。
“这是我小时候的玩具。”
他的声音淡淡的，飘在风里仿佛一吹就散。
“还有中学时候的作业本、成绩单和奖状。”
江启零说，这是当年他们离家时，他母亲带走的东西。
“我一定要让你来这里，是因为她真的爱你。如果不是为了我，她不会走。当她拿着这些东西，回忆你小时候一点一滴，我就知道。你会长成她值得骄傲的样子。只可惜，听说你没当成医生，她有些遗憾。”
江启零说这些事，毫无悔意，仿佛在指责孩子自作主张改弦更张。
江山半是讽刺半是无言地勾了勾嘴唇，露出一个与父亲相似的笑。
“如果你能长得像你母亲，或许更好。”
江山最后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从小到大，你爱过我吗？”
江启零不曾犹豫地回答：“没有。我从来不爱孩子。对我来说，你只是你母亲的附属品。”他补充了一句，“当年，是我把她打晕了带进来的。也许这么说，你能释怀。”
江山静静看着泥坑里的那些东西，冷冷地说：“不，我永不释怀。”
江启零漠然说：“随你。”而后，转身就走。
江山找了根树枝，一点点地将四周的泥土拨进坑里。董有昕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快要埋完了。
他神情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
可董有昕却觉得，他此刻一定非常难过。
她把手放在江山握住树枝的手上，只觉得他连手指尖都是冷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惨然发白。
江山与她是不同的。她从小就知晓父亲位置缺失，母亲偏爱哥哥，从心底痛恨自己的存在，是以从不奢望父母的爱。而江山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年，在父母掌心里长大，顺风顺水，鹤立鸡群。如果不是江启零赌债高筑的事爆发，他或许永远是那个高傲、冷淡的天才少年，不懂人间疾苦，不知世界险恶。可一夜之间，他的人生从天堂变成地狱，父母的疼爱关怀不过只是一层伪装的面具，被江启零毫不留情地撕碎，将他独自一人推到深渊面前。
他在那一刻，才真正长大。
从那个因为一张漂亮面孔被很多女生喜爱，学习成绩优异，事实上却天真到近乎无知的大男孩，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他绝望了这么多年，江启零才告诉他：你妈妈是爱你的，可她已经死了。
江山没见到她最后一面，甚至在她死前，她都知道，她爱的孩子一定带着深深的恨。
江启零能对江山说这些，未尝不是在折磨他。
这个世界多么残酷啊。
董有昕默默地想。
它总是在给予人希望之后，再把希望夺走。
江山将泥土堆得一丝缝隙也无。
他站起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录音笔，递给董有昕。
她迟疑着接过：“这是什么？”
“我刚才简单地问了他一些问题，他回答了。虽然没有证人，但这段录音也可以作为证据。”
董有昕像受到惊吓一般收回了手。
她还记得江启零说过，封洁手上有董静文指纹的事。她害怕在录音里听到相似的内容。
江山见她表情恍惚，眼神复杂，复又将录音笔收回口袋里。
他说：“那我先替你保管，听不听，交不交出去，你再想一想。”
董有昕拉住他的袖子，轻声问：“你当时怀疑我哥，并不是赌气，对吗？”
江山在短暂的沉默后，说：“是。”
“为什么？”
“谢叔叔临死前提过，他当年给董静文做过审讯，认为这个孩子心理有问题。你记得吗？我说过，当年我见过的那张真正的验尸单已经被人拿走了。他手上那张，是从哪里来的？”江山指了指董有昕另一个手上握着的刀，“依照你对他的了解，他会这么轻易就放弃起诉我爸，跟你进来找我吗？我当时的问题或许应当换一个问法，不是为什么拔刀，而是，为什么会带着刀？”
董有昕下意识地为董静文辩解：“去野外带着刀防身，这也无可厚非。”
江山握住她的手腕，把刀举起来：“对于没有学过格斗技术的普通人来说，带刀防身是最不方便的。因为刀在手里发挥不出最好的作用，还有很大的几率被夺走。如果他是在装备店采购的野外防身装备，那包里带着的，不该是刀，而是兵铲。”
董有昕的手倏地一松，江山反手接住了即将掉下去的刀柄，插进刀鞘，放回董有昕的背包里。
“收好吧，别被他发现你已经知道了。”
这一句话却仿佛一下子触发了董有昕的痛穴。
“他不会对我动手的。”
她像是在说服江山，也像在说服自己。
董有昕蓦然崩溃似地哭出了声。
“我不相信，我不敢相信……”
她近乎号啕大哭。
江启零告诉她时，她出乎寻常的平静。她无数次告诉自己，应该相信董静文，将江启零蛊惑人心的话语从脑海里剔除。
可当江山把分析一样一样地放在她眼前，纵使没有确凿的证据，她也必须正视这个可能性最大的怀疑。
一旦在她坚不可摧的心防上开了一道小口，这个事实所带来的恐惧、失望以及悲伤，便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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