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鼓的位置是一座石板桥的桥头。
我开工半个小时的时候接了一个电话,手鼓就并排放在身旁。等我挂了电话,它已经不见了。
我把电话回拨过去,迁怒于那个远在连云港的熟人,再挂了电话时,我为自己的无礼而懊恼无比。后来过年过节,他给我发过短信,我没脸回复。
鼓丢了以后,我沿着西街找了几个来回,又找了县前街,一直找到天黑,冰雨纷落。
我去派出所报案,一个民警问我: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长得像盘子吗?
我画图给他看,另一个中年民警问这只手鼓值多少钱,当他知道大体的价位后很善意地宽慰我说:要不你别找了,再买一个好了。
我有买,后来我买了不止一只,最远的有从西非海岸漂洋过海而来的整块木头雕的,最贵重的有从突尼斯订购的骆驼皮鼓,可就算是金子打的又怎样呢?都没办法替代它。
2010年的时候,我托尼泊尔的朋友给我搞一只一模一样的,千恩万谢。
她们给我捎回来一对金属坎布拉手鼓,告诉我说:不好意思,你要的那种材质的手鼓,几年前就已没人在加都兜售了。
第二天离开阳朔前,有新认识的朋友请我吃啤酒鱼。
我被鱼刺扎得嗓子生疼,停了筷子慢慢梳理满心的懊恼,好像是丢失了朋友托管在我这里的一件贵重东西,满心内疚,失信于人一样。
不知道是谁拿走了这只鼓,或许只是一次恶作剧吧,后来出于种种原因没有找到我还给我。
我不怪你,要怪只怪我。
可是怪我什么呢?
……就怪我不知不觉间给自己捆了另外一条锁链好了。
我不止一次和人说,多希望能再敲响它……不少人笑我矫情,唯独我的兄弟丽江鼓王大松表示理解,大松后来送我一只尺寸相近的托宁手鼓。
漂亮的托宁声音清脆又通透,有一种涉世未深的干净,和深沉忧郁的它完全是两极。
我再没找到一只鼓,有那样安魂的音色……
丢了就丢了吧,当是松绑了,这小半生不停地自缚又不停地松绑,一条条的路,也就一条条地走明白了。
只是,我希望拥有它的人能够善待它,别蘸水擦洗它,潮湿的天气莫用吹风机烘干它,鼓皮会开裂。它或许还在阳朔吧,可能被人倒过来当了花盆,又或许沦落在天涯海角的某一个小酒吧,像块石头般蹲在角落。
也不知它后来伴谁行天涯。
……
过了些年,我又去阳朔,又坐在了曾经的桥头,没再背鼓而是背了一只Hangdrum。
正是盛夏时节,没有令人心有余悸的冰雨,偶尔过路的雨水微热,我的朋友王八蛋老张坐在旁边弹吉他,成捆啤酒和我们的碟片摆在面前,一个叫大狮子的深圳帅哥帮我们收银子,听我们重操旧业,玩票卖唱找乐子。
那天晚上热闹到爆棚,几十个人类围在一起合唱。
我们唱: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一家
第一个他是混丽江的人呢,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二家
第二个他是混拉萨的人呢,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三家
第三个他是混阳朔的人呢,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四家
第四个他是个老流浪歌手哦,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五家
第五个他是个小客栈老板哦,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六家
第六个他是个破酒吧掌柜哦,妈妈我不嫁给他
妈妈要我出嫁,把我许给第七家
第七个他多么地有安全感啊,但是他不爱我呀
(哎)第七个有车有房有信用卡!但是他不爱我呀
……
第二天就要出嫁的可笑同学在一旁笑,笑得脸都要烂了,她当时的老公法师在一旁唱得比谁都要起劲。法师在阳朔开懒人窝客栈已多年,他已经不记得我。
我曾推开他家客栈的门,问:请问你们见过一只很丑的手鼓没有,上面有一行字。
当年的法师对我说:兄弟,别着急,喝杯水先歇一歇。
他递给我一杯水,我喝完后什么也没说,就匆匆跑去下一家了。
法师应该早就忘记了这一幕,他在合唱的间隙递给我一瓶啤酒,问我:大冰,第一次来阳朔吧,觉得阳朔怎么样?
阳朔……阳朔挺好哦,因为它,我才没有路径依赖,被捆绑在某一个世界。
某种意义上,这个小城算是我往昔某一段人生的终结者,应该就是从那时候起,我不再卖艺游历,告别了年轻时代最后一段流浪歌手式的生活。
遗憾和庆幸交织在一起,怎么说呢,提起阳朔,心里忽冷忽热,一会儿很烦,一会儿又总感觉好像我欠着一笔债一样。
走了走了,转场喝酒去吧,不用努力假装听,应该没人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弹吉他的老张当天晚上酩酊大醉,拽着我讲他即将开始的新生、即将面临的命运转折。我努力假装听着,一边听旁边“小马的天空”里的鼓声。
现在的阳朔,已经有很多人开始玩儿手鼓了,整条街上鼓声密密麻麻,如群蝗过境般的音波。
我幻想,如果每一只手鼓背后都有一段或深邃或崎岖的故事,我的天,这座热闹的小城是否能承载得了呢?
我认真地想,如果那只手鼓还在,以它的音色,会不会被这方红尘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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