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在马史手中,他啥时候醒的?
马史脸上还滴着菜汤,他捏着笔,点着杨奋的鼻子,笑着问:我燃死你信不信!……你个卖沟子的,你也不想想,你爸爸如果活着,还愿不愿意再见你……
手一扬,一声轻响,那支曾被杨奋父亲珍视一生的金笔,骨碌碌地在桌上滚,滚过鸡骨羊骨杯盘狼藉,一直滚回杨奋面前。
杯中的乌苏一饮而尽。
马史抹一把脸,闭着眼睛缓缓开口:当年出殡时,杨奋站在坟坑前,整个人勺(傻)掉了嘛,铲土埋棺材时他才醒过来……
日能的他,还去抢铁锨,还打人,往坑里扑,四五个大人费了牛力气才勉强抱住个十几岁的娃娃,焚烧中的书稿,被他扑腾得火星四溅、狼烟直冒。
他一边挣扎一边喊:爸爸!我有话和你说!
他把头使劲往坟坑里抻,咬牙切齿地喊:你等等啊……书我替你写啊,作家我替你去当!
火苗燎了头发,烧煳了他的眉毛,旁人哭成一片,杨奋那天反倒一滴眼泪都没掉。
……
马史醉了,他指着杨奋,粗着舌头喊:和现在比,你那时候反倒更像个儿娃子!
他指着杨奋,手半天不放下,忽然,哇地哭出声来。
他涕泪横流地喊:杨奋!我一直以为你会比我有出息!
稀里哗啦一阵乱响,马史碰翻椅子碰翻瓶子,跋山涉水蹚到杨奋面前,手依旧举得笔直,一直指到杨奋鼻尖……两个年少时的伙伴互相揽住脖子,额头顶在了一起。
马史肩膀耸动,大声哽咽大声抽泣。
我一直以为我们都会有出息,我一直以为我们都能对得起父亲。
他不停地说着车轱辘话:……我一直以为,我们都能对得起父亲。
杨奋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抱着马史,背影凝固如雕塑,表情我看不清。
啪一声轻响,那支金笔终于滚落在地上,浸着菜汤残酒,滚在一地狼藉里。
桌面上一片沉默,没人伸手去捡起。
……
年少时坟前的誓言,作家杨奋并没能实现。
所谓作家,不过是自嘲的自封,他一本书也没出版过。
他写得最多的是快递单子。
淘宝卖土特产,比如雪菊。
和田克里阳雪菊20元钱一两,满100元钱包邮,和其他卖家一样,路远,只发韵达不发顺丰。
唯一的区别是填快递单子时,杨奋用一支金笔。
菜早已凉透,无人说话,静悄悄的屋子里,只听得见马史的抽泣:我一直以为,我们都能对得起父亲……
(七)
走吧走吧,两个傻孩子,已经对不起父亲了,不要再对不起自己了。
走吧走吧,天大地大,何苦还留在新疆这旮瘩。
受众友所托,由我去说服马史,他们说:大冰,你不是在书里写过的吗?“每个人都有权给自己选择一群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每个人都有权给自己选择几个不是籍贯的家乡”……死马当活马医,不如你用这个理论去给马史洗洗脑。
又说:有些话,还是你去开口比较好……再晚了,他当真会废在新疆。
我理解我明白,都是朋友,有些话,还是我这个过客去掀开门帘比较好。
出人意料,半杯三炮台的时间,马史就点头了。
不是我说服力有多强,只不过是他认输了而已,清醒得很,酒一口没喝。
我愣了一会儿,有心宽慰他几句,话刚出口,他冲我摆摆手,低头笑了笑,埋头把面前的锡伯大饼一口口干掉。
他含着一口饼,含含糊糊地说:以前太幼稚了,老希望能在喜欢的地方做喜欢的事情,呵呵呵,勺子……
我们坐在沙依巴克区的饭店里,一顿饭的时间,看着一个理想主义者死掉。
那是家锡伯族饭店,名字叫大西迁。
马史订了机票,请我陪他一同去取行李,那个走到哪儿背到哪儿的大包。
我拦一辆出租车,他冲人家摆摆手说不要。
马史说:咱们走走吧。
从西大桥走到中山路,路过小西门时,马史停下来,指着一片灰蒙蒙的商贸楼,说:我小时候的皮鞋,都是我父亲从这里买的。
又指指脚上那双皮鞋,说:这双是当年寄到北京的,应该也是从这个地方买的。
他呵呵笑:这么多年,浪费了这么多钱……
最后一条街沉默着走完,马史忽然带着哭腔开口问:……那杨奋咋办?
我咋知道杨奋怎么办?
杨奋在外漂泊的那八年,是好是坏都始终未曾对人详细诉说。
对父亲的那个承诺,我无从判断他是否坚持努力过,也无从知晓他重返新疆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为了卖雪菊吗?仨瓜俩枣的小生意,在哪儿做不是做,何苦当年决绝离家,如今却落魄归来扮演一个失败者?把少年时的誓言戏谑成中年人的自嘲,很好玩儿吗?
填快递单时,怎么会有脸用那支金笔?
个中缘由,我想不明白,却也没有太大的兴趣去探索,就这样吧。
我说:人各有志,杨奋就随他去吧,人嘛,怎么活不是活?
杨奋不在家,应该又出门推销雪菊去了。马史独自上楼收拾行李,大半个小时过去,迟迟没有下来。犹豫是人之常情,只是飞机不等人,我蹍灭烟头,迈腿上楼寻他。
刚爬了一层楼不到,迎面被一辆“火车”撞翻!丁零咣当滚下台阶。
160多斤的大个子马史结结实实地坐在我身上,压得我死去活来……骨头嘎巴嘎巴响,身旁雪白的稿纸洋洋洒洒飞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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