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惯例，我们这些达到或超过录取线的人，要去县城填报志愿。他奶奶地，以前都是考试卷上给我们的选择题，我不会的时候，闭看眼睛或者抓阄胡乱选一个，也有蒙对的时候。现在照旧不就行了。于是，我们兴高采烈、雄纠纠、气昂昂地去往县教委大楼去，学校有带队老师，各自有家长陪同，那个存在感用现在的词，叫爆表。用家乡的词汇，叫拽得一塌糊涂。填志愿里有两个有先后次序、二选一的选择，第一，如果要读公费师范，可以先去检查视力和基本的身体素质；再写一个保证书，写上我志愿毕业后回到家乡去当老师，否则退回三年读书期间的费用；做完这些后，仍然可以填报省内众多的中专学校。不过，在招生学校来提档前要做最后的决定。我这时候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没有认识到这个选择题是不能抓阄，而且居然没有标准答案的。什么？你什么时候遇到过没有标准答案的选择题？！这是有重大危机的，就像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突然有几滴液体滴到你头上，你抬头看看，却找不到一片云，那一定是鸟粪吧，你这么想着，涂点液体到手上闻闻，好像是有点儿臭。这个选择的遗臭比起鸟粪来，那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它穿过了近三十年的时空，一直到现在我回忆起来的时候，还是臭的。即便如此，我仍然没有确切地知道，如何让我的心空飘出哪怕是狗尾巴草里的香味。所以，我的生活在十六岁时打了个激凌，这个激凌让生命的毛孔排出了汗，如同一个长长的感冒，却始终没有医生愿意来看看我，哪怕就一眼。
我们在县教委的招待所里住了下来，目标很明确，填志愿。摆在眼前的现实是，没有标准答案，指导老师却是非常地多。所以，我非常佩服屋外梧桐树上的鸟儿，从没学过构造力学、建筑学，用天性就能垒出那么美丽、温暖和结实的窝；她还时常用自己的身躯在蔚蓝或乌云密布的天空，划出一道道悠美的弧线，只要她想。而我呢，在我没有翅膀的时候，显然飞不起来；等长出了一点翅膀的时候，却不知道天空在哪儿。是啊，哪里是我的天空？我想，那年，那个招待所旁边的大树上的小鸟，一定看穿了人类的窘境，她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显然在说别看人类可以上天揽月，可以下海捉鳖，却没法儿找到自己的天空。
似乎成人之间总是很容易达成一致的，他们未经培训就能熟谙谈判学。在这个问题上，高度一致，还是读师范好。其中一位关系要好的同学的父亲自己曾是一所小学的老师，后来被选拔到乡教育组当干事，他以亲身经历向我和母亲宣示了当老师的种种好处。并发出真诚地感叹，自己的孩子没考到这么高的分数，没办法进到黄麓师范，只好去读委托培养类的中专学校。这起码是一位真诚的父亲。而大部分老师，由于是知识分子，是比较委婉而含蓄的，他们用文化人的方式如现实版的外交部发言人的技巧透露出他们的倾向性意见，确实是当老师好。我的母亲在这样的氛围里，亲眼见到了这些见得着的安稳和幸福，以及对知识分子老师的崇敬，当然是附和了这一意见。就像二十年后的我，在自己的外甥女儿填报志愿时，也是极力建议当老师的选项。我们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吃的苦不要在下一辈身上重演，就像我的母亲，最大的幸福就是，她的儿子再也不用回去，像她一样，跪在那块二亩五分田里割稻子了。
而我呢，十六年来，包括考试，到县城的次数大约在启明星刚升起时能看到的星星的个数范围之内。我像一只长年生活在泥土里的蚯蚓，到了城市的水泥地面上，兴奋得翻滚，折腾，闻着与泥土深处不一样的味道，看着与乡村不一样的建筑，吃着与家乡水库里不一样的自来水，已经绝然不想再回到农村，哪怕我只是城市里的一只蚯蚓，何况我还有一个从蚯蚓变成螃蟹的理想。全然没想到，这只蚯蚓以后会危机重重，它可能会被夏天城市的水泥地面烫化，可能会被来往的车轮碾压成一根没有孔的肉串，还可能会被扫垃圾的大爷的扫帚无意中带进臭水沟。算了吧，谁信呢，这是多年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而现在的我，只想逃离那个农村，那个千百年来被文人骚客称之为故乡的地方。尽管我在后来的某个黄昏、或某个午后、或某个清晨，也会怀念起这个地方，但当时，我确实是被那个钻进我肠胃深处的双抢时节的暑气熏怕了。我怕了那个二亩五分田，我怕了那片金黄的稻谷，我怕了那支流进田地的涓涓细流。是啊，这些和书本里描述的希望的田野不同，岂止是不同，完全不同；岂止是完全不同，简直是截然相反。我的愤恨文人，也是从此开始，娘希匹，能把一步三行汗的生活描述成丰收的喜悦，简直是招骂的营生。
所以，我的觉醒的愿望犹如遭巨石重压的小草，倔强而顽强。但是，在老师们面前装惯了乖的我，低着头，说不出话，不知道怎么表达。不知道怎么表达本身在我母亲眼里似乎是个优点，她早就教育我们，少说话，多办事，言多必失。但以母亲的直觉，她显然是看出了我的纠结，不，重大纠结。我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听话成了我的标签和惯性。如果有儿童心理学，我建议一定要有一个叫万有听话引力学说，并发展出一套理论，少年情绪的苹果并不总是落向地面，相反地，它将注定飞向天空。另外一方面，我们培养和造就的，有极大可能是和我们的愿望相反的结果。如果现代教育学不能解决这一心理诱因动力学说，我觉得还是不要教育得好。我当着众多老师的面，一言不发，然而双眉紧锁，面色凝重，惜字如金。在老师们如律师背法律条文般重复若干遍人生道理后，我悄悄地拽了一下母亲的衣角，我们来到了招待所二楼楼梯拐角处。母亲看着我难受的表情，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都支持。我几乎是像蚊子哼出来地说，我想到城里去。其实，到现在她也不知道，我是被那块金色的海洋吓跑了，吓得从生我养我的土地上跑开了。而多年以后，我才明白，我确实是离开了故乡的水稻丛林，可是泥土已经进入了我的灵魂，落地生下的根会让我在城市的钢筋混凝土丛林中艰难生长，我会水土不服，我会有肠胃不适，我会大脑始终缺根弦。然而，在城市里，我却没有可以收割的镰刀。我离开了那个泥至膝盖的水稻田，可是城市里摩天大楼丛林却将我湮没至顶。我能在岱山山凹里大喊大叫和撒开脚丫追风奔跑，在城市里却只能做一只沉默的蜗牛。而且，在我遭遇挫折的时候，我回忆起那几天的情景，就像是一个冲锋失利的战士，听到了号角，心里充满着酸楚而悲壮；无奈，而且苍凉。
母亲支持了我的决定，当然她当时没说，我的父亲少年时代也考上了那所师范学校，并带着铺盖去学校住了一个星期。时光，有时候只是简单重复，似乎，又不完全是。
在临做决定的前夕，一成绩略低的邻校学生家长找到我们说，如果我们不要这个公费名额，他的女儿就可以用这个名额了。来家里说明来意的时候，照例是夸了一下我的聪明而且不绝顶的。得知了我的决定之后，他们当然是表达感谢的。于是皆大欢喜。
铁了心，我填了个中专类志愿。接下来，是美好的暑假，除了参加几个小规模的同学聚会，还有一两个女同学赠送给我精美的笔记本，当然，是带亲笔留言的那种。于是，找父母要钱，买了赠回去。那种功成名就的感觉简直太美妙了，如同那个暑假里的夜空，灿烂、多姿、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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