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有五六米高，吊灯是三角形，浅绿色、又带着点灰的琉璃质地，里面角度精细四平八稳嵌着正方形，又一个三角形，然后是又一个正方形。回环往复，重重又叠叠。最里面是个圆，一汪雾蒙蒙的蓝，垂下细细摇曳的坠饰，切割成不同的鱼类形状，中心有条灵动的鲸。它们在光滑的地板上留下倒影，再在来来往往的人群脚下晃动，那些鱼儿便如此游动于光影之间，而鲸则跨越过森林和海洋的边界。
黄少天仰头靠着沙发靠背，没有麦克风的那边耳机线绕在手指上把玩，百无聊赖研究着吊顶装修风格，誓要把它盯出花来。他少有这样放空的时刻，完全是无奈之举，耳机里源源不断灌入的絮叨让他不得不找个什么分神，最终选定了设计奇特的灯——它看上去太过精致文艺，本该摆放在素丽的少女闺房，和整个富丽堂皇的大厅格格不入。可单独望着它时又有种奇特的宁静，烟绿和雾蓝交织，氤出同样的缥缈。
他现在也想奢求一份宁静，然而通话人并没有给予这个机会。尽管并未视频黄少天仍想象得出来，女孩子现在正坐在印着小熊的柔软地毯上，面对两个空空的、与她娇小身材完全不符的巨大行李箱，从衣服到化妆品一样一样往里添置；手机开了外扩调大音量随手扔在旁边，自顾自讲着计划中的目的地和提前列好的购物清单，男朋友的建议或意见并不会被采纳也根本不重要，只是缺个听众罢了。
“——然后要去普罗旺斯啊，现在正好是花季。订的6500到啦，正好可以一起带去拍照。”
“你背得动吗？这种季节往露天的地方跑不热吗？不怕晒黑吗？还有我跟你说开这么多花蚊虫可是很多的，到时候万一再过敏一次你不怕了？”
“怕怕怕怕怕怕什么怕，你不要想拿这些东西恐吓我。唉说走就走旅行的情调像你这种只会打游戏的直男不会懂的。”
“你说我就算了怎么还地图炮全体直男呢？我代表广大同胞强烈谴责你这种性别歧视。”
“我冇呀，我只是单纯地歧视你。”
“靠，这日子不能过了，夏小姐，分手吧。”
“啊？那太好了，分手分手现在就分手，看你二十年了早就烦了。”
分手是句挂在嘴边如同吃了没的日常用句，家常便饭，反正谁也不会当真。他向来对自己垃圾话能力颇有自信，只是不能用在这位身上，何况姑娘显然更加伶牙俐齿。黄少天被搞得头疼，正好看见喻文州端着保温杯往水房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用眼神和肢体动作拼命招呼示意，希望能唤醒队长的同情心解救自己于泥潭。喻文州见他半小时没挪过窝，心领神会脱团人士还在处理家事，微微一笑表示自己绝对不会打扰，捧着一杯水来不带半根草去从他旁边经过。
……七年的默契都被你泡枸杞了吗！黄少天简直抓狂，碍于电话那边还在比较小火车和大巴的优劣没法发作，只能痛苦地倒回沙发上，继续发呆。
虽然发呆并不影响他讲话，讲很多很多话。
有了喻文州的经验教训，黄少天想出新办法：既然自己开不了口挂电话、那边又没有先结束的意愿，那就求助于第三人的强行打断。如果他没记错，十三——十四个选手里，至少还有一半没下来，再加上各种随队的后勤人员和杂七杂八不知道什么人，只要守住门口，他的生还希望还是很大的。
有希望就有动力，黄少天重新坐直，装作依然在讲电话的样子，目光已经锁定向每一个从电梯出来的人。
机械门叮一声响，救命恩人闪亮登场。黄少天定睛一看，希望破灭大半：居然是叶修，这人绝对不会那么好心帮他。好在叶修不是单独下来的，他正回头跟什么人说话，如果是苏沐橙或许还有救——
等他看清楚后面那人是谁，另一半的希望也完全淹没了。周泽楷戴着墨镜鸭舌帽跟在叶修后面走出来，尽管以盛夏标准而言已经捂得严实，还是太好认；整个国家队哪位都是拉出去搁大街上能吸引粉丝疯狂尖叫的大神，只是连在集训中心也要小心翼翼成这样的，也就周泽楷了。
黄少天对他的成见高低一直是随机生成，比如现在，正往上坡攀登。从地毯滑到地板，行李箱滚轮声一下子明显起来，叶修还在跟周泽楷说着什么，后者没开口，但听得认真。黄少天看着他俩交头接耳八成在畅谈世邀赛，而自己只能在这儿委委屈屈敢怒不敢言听姑娘比对他既看不见也分不清的粉底色号，心里有气，觉得全世界都在针对自己。
倒是周泽楷先发现了他，当然没有打招呼，摘下墨镜友善地笑了笑。叶修顺着视线看过来，浮夸地表示了下惊讶。黄少天忽然又燃起希望之火，虽然叶修不靠谱、靠谱也不会对自己善良，但是万一周泽楷良心发现呢？
他正在思索以怎样的动作和表情能最精准简明传达自己的SOS，无奈那边两个接收信号不良，叶修瞥见从开水间走出来的喻文州，冲黄少天挥挥手拖着行李箱向前走。
周泽楷没有立刻跟上去，停在原地远远地看着他，表情纹丝不动，先前那个友好羞涩半掺的笑意淡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大厅不断有人来来去去，两个人隔着万水千山这么不尴不尬地对视了一会儿，黄少天先败下阵来，移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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