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限的印象中，贺启舒从未见过郗子晋用这样不可商量的语气和他说话，眼前的郗子晋无疑让他感到陌生，果然是错过太多年了，对他这些年的经历、如何成长成熟在异国，并成为职业经理人的这些事，他一概不知，以至于此刻的他发懵。
但想来也能理解，如今他们不过是各为其主，站在甲、乙双方的立场上办事。作为审核方，上百条检查项目在手，并非儿戏，眼下郗子晋无非是按照NOZAMA的供应商管理的相关程序文件办事，在这样多人面前，代表NOZAMA，他的一言一行都不再属于个人。贺启舒深知，美企的价值观也是一贯看重程序正义，一经敲定的游戏规就会强势捍卫、很难让步，比起中国企业的灵活机变、进退有余，确实不易疏通。
贺启舒知道是拦不住了，便对郗子晋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可否先等我给上级打个电话，再去检查？”不管结果如何，他都得预先报备一下，否则没检查出什么大毛病倒好，一旦出了事，性质就不同了。
郗子晋站在原地，柔声点头说：“当然可以。”
于是贺启舒走到一边，心怀忐忑地给方副总拨去电话讲明了现状。方副总听到后来，明显不悦，“为什么不按规划好的路线带队？”
贺启舒无奈道：“很不巧，一出注塑车间的大门，就被他们注意到了。”
“这个Spencer也真是的，放到明天检查不也一样？”
贺启舒斟酌了一下，说：“可能是因为快到饭点了，这样方便现场观察设施和流程的运作情况吧。”
方副总说：“我并不需要你帮他解释。”
“抱歉……这只是我的猜测。”停顿了一下，贺启舒接着试探：“所以，方总，您的意见是？”
“我们工厂的食堂大体上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事前没特别交代过，所以食堂肯定没特别收拾过，面子上不会很好看，这些都还是次要的，最紧要的是不清楚他们这次的检查标准究竟是什么。”思忖片刻后，方副总说：“你带他进去吧，机灵着点儿，有情况及时告诉我。”
“嗯，我知道了。”贺启舒挂了电话，一个担子放下了，另一个担子又要接着挑起。他转身面向郗子晋的团队走去，把他们带去食堂正门，“这边请。”
并排走的时候，郗子晋看出了他的疑虑，一手轻轻揽住他的肩膀，用只有他俩才听到的声音说：“别紧张，NOZAMA不是食品药品监管局。”
这轻轻浅浅的一句话却仿佛给他吃下了定心丸，也瞬间给他划出了“考试”范围，贺启舒终于露出了稍显轻松的笑容：“谢谢。”
郗子晋也是微微冲他一笑，之后迈上台阶，神色恢复凝重，不再多话。
此时已到了下班时间，继续加班的工人陆续进场吃晚饭，虽然队伍自发地排成蛇形，还算有秩序，但由于没提前打过“招呼”，食堂的工作人员并没有像迎接政府官员那样做深入的大扫除，所以按照迎接贵客的标准，谈不上窗明几净，地面也有员工刚刚不慎洒落的汤汁污渍没有及时处理。食堂的就餐氛围更是一贯的中国式“热闹”，员工的工作服没有像专门应付领导检查那样穿得齐整，有人的帽子是反戴着的，有人的外套则是随意地敞开着挂在臂弯。
贺启舒看到Geoff和Melissa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倒是郗子晋没有流露出异样的神情，而是专注地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地扫视全场。就餐的员工们忽然间看到这一行“不速之客”也是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一路紧跟在郗子晋身边，贺启舒和同事们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郗子晋走过一排送餐窗口，转身问他：“如果可能的话，我能进厨房看一下么？”
他这句提问用的是婉转句式“if possible”，贺启舒明白，郗子晋虽然提出了参观请求，却也同时给了他一次拒绝的机会，此时只要他找到一个恰当的理由回绝，郗子晋就不会坚持带队去后厨。任何时候，后厨重地都不能轻易示人，何况他也不懂具体的卫生标准，假如哪个环节没有做好，给NOZAMA留下了不良印象，他是肯定担待不起的。郗子晋之前就和他通过气，肯定公事公办，没发现问题倒好，若Geoff和Melissa都亲眼见证了，郗子晋也无法帮他圆场，该打D的就不可能打成A。
贺启舒转头问食堂负责人，装模作样地用中文问一句：“用餐高峰期，厨房正忙着，好像不方便开放吧？”
食堂负责人自然乐于回答：“嗯，现在是不方便。”
贺启舒点点头，转而用英文像郗子晋和他身边的Geoff，Melissa解释情况并补充说：“有客人来访问参观的时候，通常要穿客人专用的无菌防尘服进入厨房，但不巧的是今天没有接到你们会来参观的通知，所以没有准备这些。如果你们认为很有必要参观的话，明天会通知调拨专用的无菌防尘服过来。”
郗子晋点了点头，说：“食堂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检查环节，但不是我们审核的重点，我们今天来一次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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