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闻柳跪坐着,身下垫的软垫坐不习惯,两腿快要麻掉,桌上摆的佳肴味同嚼蜡,一席饭吃到了午后,终于撤了碟,重新摆上糕点。
侍女捧着漱口的凉茶侍立在侧,满屋子只有杯盘轻微的磕碰声。
大理寺的接风宴后,商闻柳就收到了阁老府的请柬。他受宠若惊,同时又有隐忧,可是首辅的面子是不能不给的,只好应邀前往。
结果一进门,只有他一个客人。
真是奇了,商闻柳不动声色往里进,一路走一路瞧。
阁老府比起京中诸多管院的宅邸,实在算不上豪奢,不过贵在精巧。吃饭的内室可以看到外面古旧的敞轩,斜方隔了一座屏风,后面也是坐人的,应该是女眷,不便露面。商闻柳很少来吃这样的席,难免多留点心眼。好在他天生有股从容气度,又是肤白的俊书生,倒也赏心悦目。
他没动面前的甜食,通常这样的饭局,东道主总要说点什么,可是主位的郑士谋一言不发,除了开口吩咐下人,几乎没几句话。
商闻柳正奇怪,忽然听上座一阵响动,是郑士谋把垂到胸前的巾脚拨开,两人陡地对视。
“怎么,这些小食不合胃口?”郑士谋慈蔼地笑笑,仿佛那天见到的并非他本人。
商闻柳搓搓指头,这哪里是不合胃口,根本食不下咽。
他道:“并非如此。蒙阁老爱惜,只是我粗野不堪,适才吃过了,未想还有糕点。”
郑士谋不着急说话,先拿白绢擦了手,才慢条斯理说:“小后生没仔细看老人家的请柬罢?”
商闻柳心里打了个突——那请柬署名姓关。
那现在这位上的,是姓关,还是姓郑?
他拱手改口,叫了一声先生。
“我记得你表字兰台,那我就这样叫你。请兰台来吃饭,一个是想起正月在停云观的经历,没想到咱们还能再会,另一个就是听闻你挺身而出,查明了故友的命案,真是少年英才。”郑士谋笑眯眯的,吃一块窝丝糖。
在当朝首辅面前摆功,那是造次,商闻柳做庶吉士几年,习惯藏锋,斟酌着说:“我身在三司,刑狱案件是我本职,谈不上什么英才”
“哈哈,朝中人不说,可全都避着不肯去。兰台持重,能为陛下查明事端,为朋友置生死于不顾,是大忠勇、大仁义。”郑士谋啜一口凉茶,咕嘟几下,尽数吐进玉盂中,“本来这一次想要从简,不过那天咱们在街上碰面,也就没什么瞒下去的必要。再说了,我这把老骨头也禁不起常常出门。”
商闻柳心中一寒。
郑士谋抬抬手,对着屏风喊:“在后面待这么久,出来吧。”
商闻柳只看见一片藕荷色的云,里头裹一位佳人,款款上前。
是那时提灯的少女。
“都是熟面孔,这是我的闺女,你们俩见见。”郑士谋微笑。
商闻柳心中阴晴不定,他好像站在高崖上,飒飒风吹,疾劲云雾迷得人看不清外物。
那道声音从九天上隆隆降下来,就连脚下土地都微微震动。
“兰台尚无婚配,我瞧着你二人倒是登对,不知老头子是否多事。”
他在天旋地转中保持了衡定,额上已经落下汗,微微抬眼,看了郑士谋一眼。
郑阁老脸上露出饶有兴味的微笑。
他在看戏。
商闻柳笃定,他是看看一只蝼蚁在天倾地覆之间如何抉择。
要是两个月之前,他兴许还会欣喜若狂,觉得即将得偿所愿。但现在状况不同,自从云泽案不明不白结案后,他隐隐能察觉庙堂之上盘根错节的角斗,稍有不慎,粉身碎骨。眼前雾瘴缭绕不清,怎知那前面究竟是天阶还是深渊,若为些莫名的党争送掉性命,太过不值。
他撑着发麻的腿,缓缓站起来,郑重地行礼:“先生的美意,兰台恐怕受之不起。”
郑士谋像是早有预料,笑意不减:“看来是小女福薄。”
“万万不敢,是下官无福消受。”
郑士谋抬袖:“天色已晚,这顿饭也吃的差不多。那便恕不远送了。”
阁老府的下人送商闻柳出府,沿路都没什么言语,方才的经历也够心惊肉跳了,商闻柳不欲多言,门头走出府邸。
他刚踏出大门,不远处的佛寺开始敲钟,暮鸦惊得窜出枝头簌簌乱飞,橙红夕阳中只剩豆大黑点。他抬头,听见四面八方涌来的佛钟声接连不断,一处响,处处从响,自上古逶迤而来,叩击耳膜层层回响,涤净雾瘴,纷乱心绪一如禅定。
郑黎儿跪在软榻边,为郑士谋捏腿。
“行了,一天脸色都不好,爹也不是真急着把你嫁出去。”
郑黎儿道:“女儿是伤心将来不能时时侍奉父亲身前。”
“做父亲的只要你一生富贵安定,何须侍奉身前。”郑士谋仰头,也不看郑黎儿,闭目养神,“行了,下去找下人撒气去。”
耳边衣料摩擦,腿上的力道消失了。
郑士谋费力地翻个身,臃肿的身体陷在软榻里,冷然望着窗外假山间淙淙水注:“不识抬举。”
乌月骓两天没出门,快把马厩给掀了。指挥使近日晚归,府上的奴仆只好牵起绳子,带着乌月骓出门遛弯。这马儿性子野,不是主人就管不住,才出门走了两步路,嘶鸣一声,欢脱地在青砖上撒蹄,放风筝一般。
被当做风筝的下人苦不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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