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旻没什么好脸色,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个修长的背影,罩着一件浆洗发白的旧棉袍,怀里抱着什么东西,步履微微蹒跚,乌黑青丝下微微露出一截苍白脖颈,犹有暗红笞痕。
秦翌说:“商闻柳。”
温旻皱起眉,他应该还在太医院才是,看现在这状况伤也没好全,怎么会在这里?
他目光锐利,数丈外看得清清楚楚,看清了商闻柳怀中所抱之物,便了然。
秦翌还念着青云生的墨宝,撺掇道:“咱们去帮帮他?”
“徒增是非,不去。”温旻说。
“怎么个说法?”
温旻收回目光:“他怀里抱的是吏部的文书,此处又是去吏部的必经之地,想必是见旁人都已经领官上任,心里着急才跑去自找麻烦。”
赵复才被牵连留任,这时候吏部的人能给他什么好脸色?
“我当他是个清流,原来也不过是个俗人。”秦翌摇头叹道,“当官就够累了,当京官更难受,低伏做小奴颜婢膝见得太多了,他们哪个不是经纬之才,可都挤破了头要做尘垢秕糠!”
温旻转头往游船去:“京城锦绣成堆灯火不夜,谁不想留在这,你没有见过便是睡露天的草席也要留在皇都的乞丐?”
秦翌奇道:“你们一个个都说京城好,我却看不出哪里好,人若真到了露天睡草席的境地,那真就是命如草芥,任谁都能踩一脚,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温旻不说话。
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前面就是河港,三两游船上灯火如炬,他不禁抬头,看见黧黑穹顶上高高低低的楼阁,飞檐伸出的尖角撕开夜空,檐角挂着圆圆小灯,一层又一层,像要展进见不到尽头的碧落。
他忽然想起朔西边境的辽远天空,那样无遮无拦的,云阔天高的荡阔天境,幽蓝的水和晶莹冰凌,远远自北方的莽原和朔风中扑来,毫无保留刺进心扉。
——朔西到京城,实在太远了。
从红菱台去黄门巷,来回不过一盏茶。
再沿着巷子往前行百步,就是当朝大理寺衙门所在。
来路灯火喧嚣,至此一径衰败,隐隐还剩些笑语飘来,如隔帘观花,将火树银花隔在红尘世界。
再向前行,笑闹便渐渐隐去了。
商闻柳一瘸一拐走着,地上青砖并不平坦,这路上灯火又暗,不得不谨而慎之。
来时并非没有看见温旻,商闻柳想来还是后怕,好在那人似乎没有发现他。想到诏狱中那番隐秘谈话,商闻柳心中一阵悚然,冷汗涔涔,迎着风起了一身小疙瘩。
那锦衣卫叫他写一份谢恩疏。
写文章原本是拿手事,但此遭手中湖笔却有千钧,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疏表是何用,上敬帝王是如何后果,他又怎么想不到。只要下了笔,免不了卷进一场腥风血雨。飓风过境,伏草惟存,他从前也是这么想,可是身在此处便是所有暗流中心,哪里能安心做一株伏草?
商闻柳长叹一声,搂紧了文书,面前就是大理寺正门了。
当朝刑狱审理多有偏颇,大都交给当地行政衙门或是刑部会审,涉及三司的案子十分少有,即便有,大理寺也只是做个陪衬。
如今的大理寺已然沦落成堆放刑狱文书的库所。
天渐黑了。
这时候已经散值,大理寺通常不留人值夜,一片惨然。屋脊上的石兽经年风化,看不出形状,风雨摧折,也和他如今颇为相像。
商闻柳站在门前,从光秃的枝桠中间望过去,满目萧然,几只麻雀吱喳落在地上啄食,吃不到什么好东西,很快也飞走了。
倒有几分人走茶凉之悲。
商闻柳想起家乡爬满花藤的小院,父母和幼妹的身影犹萦眼前,一颗心坠下,眼中蓄泪。
他望了一眼灰黑的天幕,抬脚蹒跚返回。
既来之,则安之,如今首要的还是寻一处住处。
古秋吟家的客店是不能再住了,他们一家如今团聚,莫要再去说些煞风景的事。如今他住在大理寺旁的客栈里,价钱贵得很,不如趁早用圣赐的抚恤钱购置间屋子,也好在京城真正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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