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海滩应该散布着各式各样自由的肉体。
姜璘是这样幻想，但小时候跟着爸妈来海边玩，入眼的尽是长毛和没毛的根根小腿，这回匡衷延带他来，看见的全是鸟腿。
没有阳光，没有沙滩，也没有一位老船长。
“天还没亮呢……”姜璘打了个呵欠，两眼朦胧地看着匡衷延，忽然问，“你昨天睡觉了吗？”
早上四点就她跑到他家来接人，车里光线不好没在意，这会儿趁着夜色渐退，姜璘才发觉匡衷延眼睛红得厉害，血丝从眼角爬向漆黑的瞳仁。
“睡了，睡了。”
匡衷延边说边眨眼，装作不经意地扭头看向远处，正心虚着想岔开话题，突然觉得左手手指头一凉。她赶紧问：“是不是太冷了？”
就算是夏天，这大清早的海风不停歇地吹着人也真冷，姜璘原本血气就不旺，睡眼惺忪地让风狠吹了有一刻钟，手啊脸啊摸起来都冰人。
“我没事，你回车里再睡会儿，”姜璘拉着匡衷延要走，“不休息好今天怎么玩啊？你妹妹他们这不还没来嘛。”
他故意让自己显得有那么两分生气。
“别。”
匡衷延一使劲把姜璘拽回原处，眯了眯眼笑道：“快出太阳了，看完日出我再去补觉行不行？”
姜璘这才明白她为什么摸黑把自己载来海边。他下意识往海面上一瞧，果然天海交界处已经浮出片暖色，太阳升起来只是转眼的事了。他愣神看着，忽然来了一阵稍猛的风，姜璘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按生物课的说法，这是身体感觉冷了在产热呢。
下个瞬间，姜璘就感受到大面积的温暖。
匡衷延背靠在栏杆上，把姜璘抱得更紧，笑嘻嘻献宝样地说：“不冷了吧。”
哪还能冷，风全让她挡住了。
姜璘还没回过神，控制不住地挣扎了一下，匡衷延忙道：“姜老师，我看过了，周围没人，你就暖和一会儿，啊。”
那人顿了顿，人才放松下来，紧接着也伸手揽住了匡衷延。
“可你这样不是看不着日出了。”
“等它出来你喊我。”
“马上就出来了。”
他把下巴磕在匡衷延肩膀上，因为稍稍嫌低，一伸脖子倒像要挂在她肩上一样，两手不由抱得更紧。
也许是匡衷延的味道让姜璘在不经意间忘记了害羞。
乎疯狂地呼吸，仿佛对方的气息能补全自己。
他闭上眼，睁开眼，这回真的看到了太阳。
姜璘拍打着匡衷延的后背。
“出来了。”
匡衷延艰难地扭头，姜璘轻轻放开她又轻轻从她的怀抱里挣脱，拉了一下匡衷延的胳膊，让两个人并排着面对初升的太阳。
很快日光的强度就让人没法盯着看了。
两人找了个大石头样的休闲椅坐下，那朝向有点偏，匡衷延靠外坐着，清晨的阳光全落在她左脸上。她瞥了眼太阳，给刺得眨着眼回过头来，转而望着远处映亮的海天界线，突然用力吐出一大口气，莫名说道：“风在这里切断，残躯向上，灵魂吞噬太阳，风在那里燃烧。”
一字一顿地念，字句间藏着奇怪的僵硬感觉。
姜璘发现匡衷延带他来不只是为了看日出，看日出可能也不是为了日出。
她要提一壶不开的水。
“……亚祯不在了吧。”
匡衷延背出来的是齐亚祯上学时候写的诗。
当然不止这么一句，不过确实技巧稚嫩，但给姜璘留下过非常深的印象，那是齐亚祯第一次主动来找他这个指导老师问问题，问的还是与毕业论文选题完全无关的怎么写诗。
姜璘对现代诗也不了解，先是给齐亚祯找了合适的老师，很快就听说她没去请教过，于是干脆买了些适合初学者的诗集和短文给她。后来齐亚祯写出诗来仍是给姜璘看，他说了几次自己的意见恐怕用处不大，她还是只找他，姜嶙也只得尽力从读者而非指导者的角度给些回应。
那些诗，姜璘没听过念出来什么样。
匡衷延的声音温和清晰，稍微带点沙，平时颇甜，这会儿压低了却有种慨叹。
“我第一次去找你，是因为齐亚祯涉嫌故意杀人，我们找不着她，只能去学校挖线索，”匡衷延平白一梗，干咳几声清清嗓子，“可是我见着你了，想追你，就不敢再提她，也不愿意让你去确认她的尸体。姜璘，我害怕我说多了齐亚祯，你一看我就想起来你这个学生。”
——渐渐地，匡衷延莫名有了种错觉，好似她是从齐亚祯那里把姜璘抢走一般。
和姜璘相遇的缘由是有人丧命，实在太不美丽。
会不会也有个不美丽的结局？
姜璘看向匡衷延，阳光给她镶出一道似宝石闪耀的光亮，但眼神很黯淡。
他沉默了一会儿，应道：“……我也没问过。”
在琢磨过这话的含义之后，匡衷延的眼睛慢慢瞪起来，身边那人近在咫尺的压抑，比她的忧虑更厚重混沌。
姜璘也望向大海，眼里满是掩不住的疲惫。为了齐亚祯的事情，他在脑子里跟自己打过不止一架，如果匡衷延不提，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多问。
——只要不问，只要不说，时间长了他俩就都会忘记齐亚祯的。
可是，现在这种妄想实现不了了。
他叹道：“我不称职……我只图自己高兴，却没胆量问一问学生的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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