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上旬，这座北方城市终于露出了寒冷的迹象。这几年，气候一年比一年暖。前些年十一月就已经冻得人缩头缩脑了，这几年，总须过了十二月才能感受到冬的气息。
关树仁沿着人民大街慢慢地走着。
这条街，在他的记忆里叫斯大林大街，尽管在这之前，这条街还叫过中央通，在这之后，叫过中山大街，中正大街。无论是人民大街，还是其它的名字，都和他没关系，他的记忆里，只有斯大林大街。
斯大林大街两侧有很多日本人留下的建筑，多是银行和金融机构，是以，当年日本人管这条街叫“满洲华尔街”。在别人眼里，这些建筑是屈辱的印迹，对关树仁而言，这些建筑仅仅是他儿时的记忆。
如果斯大林大街两边是非洲原始部落的草屋，那么他儿时和少时的记忆就是非洲草屋。他怀念的不是日本侵华史，不是建筑，而是附着在建筑之上的记忆。
关树仁慢慢地走着，一路上东张西望，道路两边除了他记忆里的旧建筑，更多的是全然陌生的新建筑。看到新建筑，他一眼带过，看到旧建筑，他停下脚步，仰起头，仔细地瞅。
他七十八岁了，不知还能再活几年，不知还能再回几次中国，不知还能再来看这些建筑几次，不知他回来的时候，这些建筑还在不在，会不会变了模样。多看一眼是一眼吧，他在心里悠悠叹息。
“妈，儿子又回来了，你在哪儿呢？你看见我了吗？妈，我想你，我想你！”车水马龙的斯大林大街上，关树仁一面走，一面默默在心里跟中国母亲说着话。
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他一遍遍在心里念叨着，直念叨得鼻酸眼热。别人看他是白发苍苍的糟老头子，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住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男孩不肯长大，想着念着妈。
慢慢走到一个小路口，关树仁向左一拐，拐进了一条胡同，随着向胡同深处越走越远，他身后的车水马龙声渐渐变小。过了一会儿，关树仁走到了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前，正对着他的是一家小宾馆，斜对个十几米处，是前天去吃过的岁月饭店。
信号灯变成了红色，关树仁过了马路，走进了宾馆。回到房间，他简单地冲了个澡，沉沉睡去。睁眼再醒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他下了地，穿戴整齐，又等了一会儿，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这才走出房间，下楼去岁月饭店。
走进岁月饭店的门，关树仁便看到了极富艺术家气质的老板，他笑微微地对老板一点头，向餐桌走来，前天临走前，他跟老板约好了，今天来吃酸菜汆白肉。
见关树仁来了，老板微笑致意，然后一撩厨房的布帘进了后厨，片刻之后，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干锅，从布帘后挤了出来。干锅里堆着满满一锅淡黄色的酸菜丝，酸菜丝的中央，整齐地码放着一排切成薄片的五花肉，熟的。
将干锅放在关树仁面前的餐桌上，老板掏出一只打火机，点燃了干锅下的酒精块，又给关树仁盛了一碗米饭。
锅里的酸菜汆白肉是成品，盛到盘子里也能吃，不过该菜的最佳风味是放在干锅里不断加热，让它咕嘟起来，沸腾起来，白气缭绕起来，如此吃进嘴里，才叫地道、够味。
除了酸菜和五花肉，干锅里还有不少粉丝，关树仁饶有兴致地拿着筷子，在干锅里翻了几翻，拌了几拌，将酸菜、粉丝和五花肉拌匀。
经他这一搅动，再加上酒精块的助力，一股独特的香气在岁月饭店里不断变浓。关树仁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夹起一片五花肉吃了起来。
“嗯，”他细细地品味着，“香！好吃！”
他吃出来了，这份五花肉在和酸菜汇合之前，用香料煮过——吃进嘴里，除了有酸菜的酸味，还有花椒大料味。
关树仁旁边坐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姑娘染了一头浅灰色的头发，扎着个扫帚头似的低马尾，她先是眼馋地看了看关树仁的菜，又看了看自己餐盘里的红烧刀鱼和紫菜蛋花汤，“老板，还有没有酸菜汆白肉了，我也想要一份。”
“酸菜和五花肉是现成的，不过没做，你要想吃，得多炖一会儿。”老板说。
“没事，我能等，给我也来一份吧。”姑娘实在抵挡不住这股香气的诱惑。另外三位食客和她一样，各自也要了一份酸菜汆白肉。很快，三份盛满了酸菜汆白肉的干锅各就各位，不一会儿，这几只锅子和关树仁的锅子一样，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店里的香气更浓了。
店里的温度因为这四只干锅，增高了不少。店里的气氛，也因为这四只干锅，不断升温。
关树仁是个爽朗的性格，爱说爱笑，老了也没变。看到其他食客吃干锅吃得开心，他也挺高兴。这份高兴上传到脸上，变成了一个很大的笑容，“老板这菜，做得和我妈一样好吃。”
这出这句话的前一秒，他的心情是愉快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因为想起了中国养母，他心里立刻难过了起来，不过脸上还保持着笑模样，及至说完了这句话，他的心里已经特别难过了，然而脸上还是在笑。
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不能像三岁的孩子，说变脸就变脸，小孩变脸是真性情，七八十岁的老头突然变脸，只会让人觉得离老年痴呆不远了。
“您是说您的中国妈妈？”老板问。
“嗯，”关树仁一点头，“是我中国的妈。”然后，不等人问，他就给老板讲起了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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