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族之人面面相觑，老头仙犹豫片刻，目光一转，收了剑，又飘出胡子，“仙君之令，岂敢不从，我等告辞！”
人散尽后，咸阴回头看着长生碑，石碑怪忽然散作一团黄沙随风扬逝，长生碑笔直地矗立在地上。
说实话，长生碑跟了他一百年，他摸过无数遍，直到把它钉在地下，他也没见过这块石碑什么样子，这会儿这块石碑就立在他的面前，平平无奇，跟一块普通的石碑也没什么区别，青灰色的碑面没有任何刻字，他也没感到有何不适。
他在心里侥幸地想，莫非风沙已经磨平刻字，他已经服刑完毕得到解脱了？
他这么想着，手指不自觉地就抚摸上了碑面。就是那一刻，指腹感受到了清晰的刻字纹路，他瞬然失去五识。
一个人的心就已经够复杂了，想要看透何其难，何况世上人心不计，莫衷如是。
尧光打心底里佩服那些统治者，佩服那些轻而易举就俘获人心令其臣服的人，咸阴就是其中一个。他在鬼族是就能将一众小鬼治理得服服帖帖，到了仙族也毫不逊色，一句“散了吧”，神仙人三族无人敢置喙，老头儿仙也没敢多言。
留仙台四面垂柳在朗朗月色下荡涤飘拂，柔顺飘逸如美人秀发。
“小公子，仙师大人说他这会儿想一个人静静，请您先回去歇着，也让您别担心，他很好，有事儿一定找你。”
尧光也猜到咸阴这会儿大抵不愿见人，点点头，嘱咐宫人好好照顾，有事务必来报，先回去了。
枢阳从柳枝缝儿里见到尧光离开，让宫人都在殿外侯着，进去关了门。
殿里很暗，两盏灯微末的亮着，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道影子坐倚在一面屏风上——或者说，那并不是一盏真正意义上的屏风，而是一面青灰色的石碑——咸阴倚靠在矗立的石碑上，解开的长发身前身后逶迤一地，整张脸都陷在阴影中，只有桃花耳露出来，人背剑放在他的腿上，拇指扣击着剑柄处青铜的一个装饰，那是禁锢在人面上脖子上的一道青铜窄环，有复杂的上古纹路，不是刻上去的，只有在主人心绪不宁或者杀意波动时才会显现出来。
枢阳吸着鼻子，滚着泪珠，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跪坐在他面前，抹了一把眼泪，握住了他的手，一只不够，他掉着眼泪，把另一只手也放了上去。“仙师……”他啜泣着唤了一声，“你…还好吗？……”
枢阳身上配着一副玉饰，名换“沧海星辰”，如其名，星光流转，变化莫测，相互碰撞的声音犹如五音盒一般轻灵动听。
咸阴很喜欢听，他动了动，覆盖在他手背上的手立马紧张起来，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拇指，掌心里还有不知道是眼泪还是鼻涕的液体，他无声好笑，就是腿麻了要活动一下而已。
他侧了侧脸，估摸着大概是面对了他，伸出手去摸他的脸。
不用想象也知道此刻在他面前的是怎样一张眼泪涟涟的面孔，摸到手里果然是一手的眼泪，凝在下巴冰凉的，滚出眼眶温热的，一颗接一颗往下掉，他又忍不住想笑了，替他拭泪反而更甚，放了剑，将枢阳搂进了怀里。
枢阳抱住他，先是压抑的啜泣，后来哭出了声音，嚎啕大哭，哭得很伤心，一边哭一边哽咽:“仙师…我好弱，我好笨，救不了你……如果我再努力一点…没有贪玩，好好修行，就能…就能救你了……”咸阴忍笑。
该来的，如何也避免不了，咸阴心里清楚，就算枢阳现在很厉害，也没法儿阻拦这一切。
这是他的劫。
咸阴的思绪很乱，除了枢阳，没让任何人跟进来，这里只有枢阳最了解他和长生碑的过往，他实在没有精力再去解释。
长生碑没有把他带回荒服之地，法力在，人背剑在，神指令在，就是看不见听不见说不了话闻不到气息尝不到味道了。
他再次跌入那个混沌的、黑暗的、孤冷的、寂静的、长长久久的、不生不死的世界。
即使他之前已经想得通透，做好最坏的结果，乍然变成这样，一时也有些难以接受。
没有回到荒服受风沙锤炼是好事，也是噩耗，因为这说明要把石碑再次钉入地底这种想法已经不切实际了，长生碑原本就有灵气，无人与之抗衡的力量，在地下被埋了数千年后，他化成了人形，找到了他，而且准备一直跟随着他。
他把“荒服”扩充成了整个天地世界。荒服之地只是天下一隅，终究有办法逃得出来，而且他也成功了，若是天地都变成“荒服”，那么他还能逃到哪里去？咸阴甚至能想象的到他恶毒刻薄的想法:“你不是能逃吗？我就让你逃无可逃。”真正让人受苦的原本就不是风沙，而是陷入混沌的孤独，不生不死的煎熬，那是囚禁心魂的荒服之地。
为今之计，要么再想个别的办法除掉他，最后一次性解决，别再留后患，省的他到时候又变成什么怪物缠上他。要么，就是接受，学着适应。也不是很难，至少他还有一只耳朵可以听见声音。
他想过可以把另一只耳朵也割掉，凑一对桃花耳，味觉和嗅觉无所谓，但是视觉和声音可能不好办。如果视力和声音不能恢复，那么听力多恢复两成也没多大用处，桃花耳可以让他听见，却微末，好起来的时候听力也不能完全恢复，万一他找到回到正常人的办法，岂不成个半聋！而且恢复听力，会丧失他对感觉的敏感力，得不偿失。
这也就是最坏的结果了，看不见，说不了话，但是行动自由，法力也在，还有两成听力，足够活得下去。
现在要紧的是哄好小朋友，别让他担心，小鬼头总是哭，眼睛要哭坏了。
他拍了拍枢阳的肩头，在他手上写:“天黑透了吗？带我出去走走，去城外，远一些的地方，别让人看到。”
枢阳吸了吸鼻子，在他手背点了三下，出去把人清理了，换了身打扮，戴了面具，架云带着咸阴出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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