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德精神卫生中心位于煦正市东南方向，藏身在一群矮矮的小山之中，距离开阳区看守所有两至三个小时的摩托车程，实际耗时端看司机有没有飙起车来。
宋仁杰有意压住了车速，载着唐珂优哉游哉，但又不敢太慢，唯恐唐珂瞧出端倪，终于在两个半小时后到了秉德医院。这其实还比宋仁杰提前预约的探访时间早了十来分钟，而且，虽然只早了一小会儿，但是秉德医院管理极其严格，唐珂再着急想见唐珺，也得等到预约的那个时间段。
趁这工夫，宋仁杰正好跟他打打预防针。
“你得有心理准备，唐珺查出精神分裂症来，病情挺严重的。这半年明明用着药，居然情况也没大好转，还有过突发暴力的记录。另外啊，他身体还有其他的并发症状，脑子比原来更不清醒，现在大部分时间都以为自己是小孩，九岁十岁的，到底多少他说不清，老变。”
唐珂只点点头，没跟宋仁杰多说话，光是眼巴巴瞅接待处的表。
——唐珺从小脑子就不大好，别人都说他是傻子，唐珂也知道自己这弟弟可能脑袋有点毛病，一时间没把宋仁杰的话听进去。
忽然他皱了皱眉头。
“九岁十岁？”
宋仁杰颔首疑道：“怎么了？”
唐珂依依不舍地把视线从表盘挪到宋仁杰脸上，眼珠一转笑道：“我记着你说过，我录口供的录像和档案你们都存着呢，怎么你没看过啊？”
“看过啊，”宋仁杰一顿，紧接着脱口道，“啊！......”
他把唐珂的口供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在那些对于过往的叙述里，十岁就像一个开关。那之前的童年生活还是一片光明，唐奶奶没有生病，他们上学没几年，每天都学一些新知识，唐珺学得慢还要唐珂辅导他。
那之前，他们的生命里还没有寇春林。
宋仁杰神色一紧，正想安慰唐珂，那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哎哥，精神...精神分裂症对吧？是不就是那种以为自己是好多个人的病啊？那小珺除了以为自己是小孩，还以为是啥了？”
那表情看起来除了好奇没别的。
宋仁杰暗地里叹口气，回答说：“不是那种病，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偶尔有幻觉幻听那些——我刚才不是说了，唐珺是比原来更迷糊，偶尔才能清楚想起来长大以后的事，大多数时间活在出事前的记忆里，你就这么理解着吧。”
“哦...他要是全忘了最好。”
“我说，能治好还是要治好的。”
唐珂还没搭腔，那边护士忽然说到点可以去探视了，唐珂应了一声，赶忙跟着人家走，迈腿前下意识回头望了眼表。
三人走过一条安静的长廊，到了尽头，转个弯仍然是条长而清冷的走廊。
唐珺的病房在医院深处，附近静得只有树在响。
护士打开那扇灰白色的房门时，唐珂的喉头忽地滚动了一下。
开门进去，是处窄小的空间，隔着面巨大的墙一般的玻璃隔断，另一边开阔而布置简单的病房，才是唐珺的住处。也许是因为那间房子确实亮堂整齐，里面最基本的床和桌子也配置齐全，虽然是病房，但瞧来隐约竟有点温馨，唐珂这才放心了，长长地吐出来一路提着的气。
他站在玻璃这边，望着那边坐在椅子上玩手的唐珺，盯了好一会儿，似乎没有开口的意思。
宋仁杰忍不住提醒道：“只有半个小时，别浪费时间，按这个他就能听见了。”
“哦...哦。”
唐珂按开内嵌麦克风的开关，张口唤道：“小珺。”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唐珺一跳，他四处张望着寻找声音来源，最后才看到和平时的白衣组合不同的来访者。但唐珺看着唐珂他们的方向，只是歪着头望，并没有站起身来。
唐珂再张嘴时声音发颤，勉强笑道：“唐珺，你不认识我啦？”
唐珺听见自己的名字，注意力显然更集中了些，却是眨几下眼摇头说：“不认识。”
宋仁杰又开始担心唐珂会忍不住崩溃。
——要是换他处在这样的境况里，他可保不准自己会不会突然万念俱灰。
可唐珂只是深吸一口气，并将姿势换成侧身对着唐珺，手也抬起来有点不自然地盖住了脸上青黑一片的纹身，才说：“小珺，我是哥哥呀，你仔细看看我。”
“哥哥？”
唐珺站起来，走了几步又眼见着犹豫。
“可是哥哥去上学了，哥哥头发长。”
唐珂狠狠眨了眨眼，继续唤道：“小珺，我回来了，头发剃短了嘛，你看看，是我呀。”
唐珺终于凑上来，趴在玻璃那边，使劲贴着玻璃面看唐珂，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欢喜高叫出声，“哥哥！”唐珂保持着笑容点头，倒是宋仁杰在旁边看得提心吊胆，一听唐珺好歹喊人了才稍微放下心来。
“哥哥你放学啦？”
“嗯。”
唐珂应完，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低下头快速抹了抹眼角。他也说不上来自己那一会儿是什么感觉，就是心里又疼又痒，呼吸也似忽然不那么容易，每一口气都要使尽力气。
——他希望唐珺永远不要想起来经历过的所有黑暗。
如果不是他太自私，只顾着自己逃跑，自欺欺人地想着有了钱以后再接唐珺和恬恬出来，恬恬不会惨死；如果不是他太懦弱，没有对那些渣滓下手，唐珺手上也不会染血。
他们本来都已经逃脱了，本来只要唐珺把恬恬生下来，只要——如果不是他没本事赚来住院费，唐珺又怎么会被哥哥亲手送回魔窟。
所有的错都是因为他。
他发现寇春林欺负了唐珺的那天，就应该弄死那个狗东西终结一切。
可是什么都回不去，什么都来不及了。
唐珺最好全忘记，过去的事情只有他记住就好，那些沟渠水般的污秽，只该留在他身上和心里。
唐珺是干净的。
宋仁杰悄无声息挪到唐珂背后拍了拍他，低声说道：“愣什么神，他问你话呢，你别愣着。”
“啊？”
“啊什么啊，问你学校学了什么。”
唐珂反应过来，赶紧望住唐珺的眼睛，笑一笑说：“今天学了算数，我给你讲啊。”
话出口的一瞬间，唐珂恍惚得发晕。
——他想摸唐珺的头发。
——他还想抓抓唐珺的手。
——想和唐珺一块学习，就像小时候那样，唐珺会乖乖偎在他身边听他讲加减乘除。
唐珺兴高采烈地大力点起了头，几下过后忽然又委曲了，看着唐珂噘着嘴说：“小珺也想上学，可是大姐姐说小珺生病了不能上学，小珺想快点好病。”
“小珺乖，很快就会好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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