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半梦半醒之间一直觉得疼。这疼痛漫漫无期，在肌肤腠理、经络骨隙之间肆意游走。恍惚中，他闻见菖蒲和艾叶辛辣的香，药汤溽热的蒸汽，许多人来来去去低声议论的声响……他忍不住焦灼起来，却感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拂过了他鬓边汗湿的发——那熟悉的抚触让他安下心来。他知道，只要有这个人伴在他身畔，即便是到了阴司地府，他也能处之泰然，浑然不惧。
再后来，他间或醒过来几次，被人安置进了车马，一路驰骋奔逃。
等到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天地笼罩在暮霭里，四周是淼淼茫茫的江水。他竟卧在一只小舟当中。那个人握着他的手，一语不发地坐在他的身畔。
其时江上夜色沉沉，他重伤虚弱，刚睁开眼来，视野内仍是一阵阵发黑。可是因为实在熟悉的缘故，他能清晰地描摹得出那副渐渐显露出来的脸：耳廓上的痣，额际的疤，眉心攒起的纹路，以及隐没在夜幕中混沌一片的双眸——即使看不见，但他知道它们确实是瑰丽的碧蓝色，深沉得如同拥揽四周的这片江水。
他哑声唤道：“……雒易。”
雒易转过脸来，看到他的脸，禁不住展颜一笑。他的心也随着这笑容豁然开朗。他慢慢游目四顾，轻轻问道：“我这是在哪儿？这舟……是要去哪里？”
雒易俯下脸来，轻轻偎在他颈窝里，道：“我们去找一个地方，能让我们安心养伤……”
沈遇竹轻缓地呼吸着，听雒易轻声问道：“你还想去越国吗？”
沈遇竹不禁一颤。此时是江风峭冷的寒夜，可是他却仿佛瞬间置身于夏花灿漫的深夜，溽热难当，花香袭人，几乎头晕目眩起来。他犹自不敢置信，低低问道：“雒易——你随我一起吗？”
雒易缓缓道：“我有疾症在膏肓之间，药石罔救，普天下，唯一人可解，你说……除了他身旁，我能去哪儿？”
沈遇竹浑身轻颤，好容易才压下了那惊喜的颤栗。他轻轻揽着身上的雒易，无限憧憬欢喜道：“好啊！我们这就去越国。你知道吗？那儿气候湿润温暖，山林郁郁，里头有着身披薜荔女萝、多情妩媚的山鬼……又多沼泽湖泊，终年雾气蒸腾，在江海里潜伏着蛟龙和巨鼉……你知道吗？越人断发文身，生性开朗浪漫，最爱泛舟江河，采荷唱咏——”
雒易轻轻打断道：“那——你知道吗？”
沈遇竹被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问得怔神，反问道：“知道什么？”雒易却又不说话了。
而这一顿之间，沈遇竹忆起了那首越人歌*，终于幡然而悟。他按捺下周身的狂喜与心间不期而至的一点酸涩，听到自己笑着轻轻应道：
“雒易……我岂会不知。”
满船星梦沉沉，温柔地倾覆在这一泓清河之上。此时此刻，两个心机深重的人，都在月色下洗去一身城府，骨肉肺腑，历历可见。雒易欺近他的面庞去吻他，却触到他面庞上隐约的湿意，不由寤然怔忪，低低道：“沈遇竹？”
沈遇竹揽着他，阖目去吻他的眉睫，笑道：“那是夜露而已。”
在齐宫王族的亲卫倾巢而出捉拿雒易等人的时候，军队突发叛乱，冲入宫中，对齐国王室发动了攻击。王族伤亡惨重，小君钟离春在这场叛乱中丧命。
齐国政局短暂陷入群龙无首的混乱。之后，贵族，旧臣，武将，商人，各自角力，相互妥协，终于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共同扶持襁褓之中的新任齐君。
然而这些已是后话。何况，朝野庙堂上这一番走马观花，对于远离京畿中心的寻常百姓，也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越人歌：越地民歌，其词为：“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一日正是元宵盛典。百越南蛮荒远之地，本就没有宵禁的限制，适逢佳节，街市坊肆更是热闹非凡。
天上星月溶溶，人间花灯灿灿。趁着狂欢，百姓纷纷上街游乐，人戴兽面，男为女服，奇装艳服携手同游。长街两侧火树银花，张灯结彩，皮影、灯戏、酒垆、博彩、杂歌、卖药、卜卦，各式倡优杂技，行商坐贾，歌舞百戏，鸣鼓聒天，燎炬照地。更有万盏明灯组成龙衔宝珠的式样，由十多个精壮俊美的少年舞动着，从长街逶迤而过*，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
摩肩擦踵的人潮中，一个高大矫健的男子提着满满当当的蔬果食物和许多安置家宅的日常什物，侧身避让过游灯的队伍，一面对同伴抱怨道：“说好了晚上吃平菇炖排骨，我买的平菇，你买的排骨呢？”
身侧同样身量修长的同伴，脸色有些重病初愈的苍白，扬了扬手内一只小冬瓜，无辜地应声道：“我说的是平菇炖冬瓜，哪儿来的排骨？”
雒易咬牙道：“冬瓜？又是冬瓜？！”一面说着，却迅速接过了他手内物什，不肯让他提一点重物。
沈遇竹徐徐道：“你的伤不是还没好全嘛，平菇舒筋活络，冬瓜消炎又败火……”
雒易眯起眼睛：“败火？你说谁上火？”
“……”沈遇竹小声道：“你现在就有点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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