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曦听完，只道：“我是没见过帝君本人，可听起来他小气吧啦的，人又阴郁不讲道理，搞不懂为何能当上帝君。现在好了，他在我这儿又变了一个样子。”
朱琉忍俊不禁：“变了什么样子？”
应曦故作深沉，抬了抬眉毛，压着嗓子道：“脑子不清醒啊。这样简单的事情都想不明白，满心就是破坏。坏人是不少，可真正惹到他的就那么几个，他飞升上万年了，还钻在里头，不就是傻吗。”
朱琉听完笑出了声。应曦茫然看着他弯腰笑了会儿。又见他笑完淡下脸色，凝重开口道：“他从头到尾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孟寻心是个十足的恶胚，由内及外满是瑕疵，或者反过来，坏得如同无瑕白璧，挑不出一丝温情。他韬光养晦，蛰伏多年，只为给予六界致命一击。
朱琉起初觉得自己该劝阻这位年轻的帝君，因而四处探查孟寻心飞升前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才造就了这样一个人。显而易见，他的劝阻只是为帝君的执拗添砖加瓦，激不起一丝波澜。
但也不是一无所获。
譬如他得知了孟寻心的一点秘辛。
南边有个地方叫九源。城内一方富贾坐镇，家主姓韩。韩氏一族多年信神佛，求长生，偌大宅邸中神龛数座，供家主日夜参拜。
孟寻心为正室所出，降生那日暴雨不绝，水淹数关，韩夫人血崩而亡。自此，被韩府中自诩通神佛的幕僚视为不详。
有关他的故事甚至用不着大海捞针一般寻找。但凡去到韩氏所处的九源，孩童口中咿呀的歌谣，老者茶余饭后的闲谈，都围绕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人飞升的事迹。
九源因这场飞升而声名大噪，渴求长生之人不辞路途遥远，争先恐后，只为寻访神仙遗留的痕迹。
多么钟灵毓秀的好去处，多么诗情画意的一幕。熙攘坊市，天光云影，落魄少年得仙人抚顶，化鹤归去。
美得像一幅精心泼墨的画卷。
佳话被在场者口口相传，说书人编了无数好本。一场仙梦飘飘绕绕，落在了这座江南小城，引来向往天阙流光的凡人，艳羡万分，踩过少年经过的土壤，披着与少年相同的破烂口袋，如获至宝。
若有人察觉藏匿其中的东西，才是天大的讽刺。
应曦听到这里，早咬着指甲入了神，看朱琉停下叙述，忙道：“这个飞升的人就是帝君？”
朱琉点头，深吸一口气。
孟寻心十六岁因机缘飞升为仙。
无人知晓，他们艳羡的对象，奔赴长生的少年，在人间的短短十六载是如何摸爬滚打。他活在韩家逼仄的后院，住着奴仆不耻的柴屋，忍受粗俗不堪的谩骂。
他骨瘦如柴，肮脏如蛆，苟且偷生。
朱琉听老人家说，韩家的柴房里都供着神像，埋在草垛下头。孟寻心飞升后，韩家的下人得令过来收拾仙人住过的屋子，还赞叹其果真有仙缘。倒是韩家老爷惶惶不可终日，生怕这个成了仙的儿子惦记过去种种，竟积郁成疾，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
无数夜里，孟寻心双膝盖跪地，祈求神明解救。月华如水，照不亮漆黑的夜。
他生于浓夜，长于浓夜，未曾见过天光。待到足以触及天光，却已不屑沐浴天光。
他不再虔诚信仰赖以生存的神明大人，神明从未救赎他。
天道无情，因果轮回。朱琉生而为仙，本是不信的。
朱琉神色复杂望向应曦。
同为富家大室，这孩子干干净净，眼角眉梢要溢出来的美满。怪不得孟寻心失了分寸，让蚀骨洞的人百般针对。
惹人妒忌。
“等孟寻心强大到足以下凡时，过去伤害他的人们早已老死，坟头草三尺高，剩下入土白骨。”
“他……便不报仇了？”应曦有种直觉，这样的人不会轻易作罢。
朱琉苦笑，淡淡道：“他将韩家祖坟夷为平地，挫骨扬灰。后又亲自下了冥府，冒着巨大风险篡改生死簿，把他们的魂灵抓去，百般折磨，叫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咔嚓’
应曦隐约猜到了什么。脚下碾断了半截树枝，呐呐道：“他是不是要毁了人间啊？”
“朱琉大人。你来人间次数少，可能不清楚。这儿的确有许多不好，恶人一抓一大把。”应曦说，“即便是我爹努力治理的桂城，也时不时有恶霸当街作乱，欺负良善的人。我在街上买糖吃的时候就见过一回。可是......可是好人总是占大多数的。”
应曦生怕他不信，眼里满是恳切，攥着拳头不松手：“就算是总与我们家铺子作对的，王氏糕饼铺子那个讨人厌的掌柜，都会把当日剩下的点心留给小乞儿果腹。”
“要知道他以往可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帝君他凭什么？凭什么毁掉我们安居乐业的人界？”
“你可千万不要因为他曾过得不好就原谅他！”
应曦太过激动，眼尾带了抹红晕，显得他像只跳脚的大兔子。
朱琉弯着眼睛笑：“不会。”
“人们求神拜佛，只是为了给自己做过的事，未做的事寻找一个借口罢了。依托于外物，本身就是一种弱小。”
应曦接连点头，头发都要被摇散下来。可是点完头后，想到孟寻心的过往，再想他干的坏事，应曦咬着牙齿磨了磨，犹豫再三：“若这个人没有办法呢？没有亲朋好友，没有深厚背景，只能如过街老鼠一样任人欺压。他要怎样强大起来？”
朱琉停顿了一下，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半晌之后，才对他道：“世间残酷，并非寥寥一言得以概论。但这绝不是作恶的理由。”
他的声音不温柔，甚至可以称之为冷。
应曦听完没有吭声。
他眼见朱琉目中的柔和慢慢结了冰，红发烈如火，点燃了满腔怒意，怒意中交错憾然。
朱琉压下心头无奈，垂下眼帘，声音平静如湖：“他必定要偿还自己犯下的错，容不得一点恻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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