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春殿依然美得不可方物。桃花流水，菡萏翠叶。是云卿记忆里的模样，又少了些什么。
结界消散后，珑夜手中握着铃铛，至始至终没有说话，唇线抿得死紧，整个人笼在夜幕里，暗得见不到星。
盈盈缀在最后，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
梁岐随着一语不发的珑夜，仓促离开，盈盈红着眼圈作别后亦回了自己殿里。
植株芬芳蕴在应曦鼻尖，满是绿叶的气息。他没忘把濯草抱出来，指甲紧抠在盆底，像抱着盆至高无上的宝贝。
喧闹过后，仅剩两人。在这样的景色里，云卿慢下来，与应曦并肩而行。
珑夜在朱琉骤然身殒，群仙无首时继位，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可谓不贤。事隔经年，树木已亭亭如盖，草木萌发，昆虫起蛰。
云卿偏头望向应曦，浅色的瞳仁中映着繁花烂漫：“我有一事想问。”
应曦被那道撩人目光盯得心慌意乱，忙故作镇定看着自己的脚尖，掐紧的手却暴露了内心不安。
他轻咳掩饰道：“你说。”
云卿再走了两步，回首面对应曦。肤色仍莹白，爬上半边脸的黑脉却纵横交错。应曦心疼得不敢直视，撇开视线，似有一只大手揪着心，随意搓圆捏扁。
云卿不知他所想，柔声问：“你在桂城所言，可还作数？”
应曦目中有一瞬间茫然。但很快反应过来，重重“嗯。”了一声。
云卿迎着缱绻的风，将扬起的黑发别到耳后，对他娓娓道来：“我初次抵达桂城时，还没有学会收敛妖气。”
“猜到天上会遣人寻我。便花费十年学会敛气，堂而皇之在金屏山捏了几粒灵石，想引人过来。”
云卿翘起唇角，笑道：“谁料引来了你。”
长在羽翼下的雏鸟，未见过人间百态，小心思明明白白呈现在一双桃花眼里，对他有着期待，便胆大至极，不计后果。
“梁岐知我不会杀人，又顾忌我生事。我便顺水推舟，借你作筹码安抚他。”
“然一初始，你本能不卷进来的，是我们借机利用你了。”
“即便如此，还愿意道一句喜欢吗？”
还愿意喜欢这样的他吗？
不论怎样挣扎，遗留下的创口痕迹都不会消失，它纤毫毕现，深入血脉。是蛰伏的兽，定会趁人不备露出獠牙。是万家灯火，定会于夜幕降临时如期而至。
“当它是阴差阳错也好。”应曦认真解释道，“我自作主张，觉得朱琉大人是想保下你们的，尽管方式难以理解。”
他露出个腼腆的笑来：“我也想，留下你。”
应曦想得十分周到。再见朱琉，谁也想不到竟是这幅场面。连他都难受得紧，更遑论云卿。他愿意一遍一遍告诉他。
“我一辈子都喜欢你。”
应曦说完就毫无底气灭了火，咬着嘴巴哼哼唧唧半天，脚碾着地面，去踢小石头。
凡人的一辈子那么短，顶多百年，对神仙妖怪漫长的寿命而言过于微不足道了。仿若偶然落在衣襟的一粒尘土，渺小，不值一提，甚至用不着刻意抖落。
等他平复片刻，才看见云卿安静地对他张开了手：“要抱抱吗？”
应曦嘴巴一瘪，踉踉跄跄扑了上去。
云卿双手穿过应曦腰际，将他牢牢圈在了带着料峭寒意与清淡桂香的怀抱里。
他要把他藏在心里头，埋入残垣断壁深处，任由寒风猎猎，有这个人在压在里头，便再也觉察不出困难。
即便等那些个张牙舞爪的粘稠黑影争先恐后涌出来，自隙中延伸，布满四肢百骸，他也不再怕，不再苦了。
应小公子是他千年修得的珍宝，纵千般苦难，有他坐镇着，都泛着甜味。
云卿闭了闭眼，在他发间落下一个浅浅的吻。少年人身形纤瘦，肩头骨骼微微硌手，此刻在他手心里，隔着布料仍旧温暖鲜活。
肩头慢慢染上了温热湿意。
云卿捏起袖口，隔开过于寒冷的掌心，贴上应曦的面颊：“不要哭。”
应曦埋头在他肩上蹭了蹭，蹭得额发乱糟糟翘起来，本就细皮嫩肉的，压出一片红印子。
他含糊道：“谁哭了？没哭。”
而后也不抬头，就盲着伸手去碰云卿的眼睛：“卿卿别哭。”
云卿被他挠得发痒，不由失笑：“我不哭。”
没什么好哭的。云卿眨了眨眼，眼尾稍稍发红。
他清楚应曦在难过些什么。朱琉踏上了一条无归之路，从此再没有回头。情字成了可以斩断的牵挂。
父神从来不是手忙脚乱的人，所踏下的每一步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他受污蔑那日，帝君准备周全，牵了所谓瑞兽，神情仿佛运筹帷幄，分明是有意捉人。
帝君本想捉的是谁？能说动珑夜作证的又是谁？
暴毙百仙一事，珑夜说过，是朱琉做的。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而他为自己脱罪，嫁祸给旁人，不仅是保全自身那样简单。
岚月前辈显然不会随意出手救人。如今想来，若非他耳朵上挂着坠子，怕早已死在了洞里。
他们大约早料到结局了。
“卿卿，为什么有这么多无可奈何呢？天上的神仙活了千万年，也逃不开勾心斗角吗？”
云卿答不出。
应曦把脑袋从他怀里拔出来，吸着鼻子仰头问：“卿卿身体还好吗？可有不适？”
云卿抚平他飞起的头发，摇头：“无事。”
他眼波一转，看向应曦放在旁边的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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