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坐落在这宫城的正中，威严，肃穆，金顶琉璃瓦，檐角坠铜铃，清风拂来，叮当作响，可是声音又很小，宫殿又太高，还来不及传入人耳，便消散在了半空，只惊动了想要落下歇一歇的鸟儿，扇着翅膀，哗啦一下，又四散飞走了。
宇文舒上大殿的时候，很慢。
荀禄在他身后不远，不动声色的脚下快了些，跟了上来。
“殿下，犹豫了吗？”
他回头，见一向淡然随和的颍川郡公满面凝重，便摇了摇头：“只是在想，今日之后，一切便尘埃落定了，到那时——”
到那时，谢氏，父皇又打算怎么办呢？
荀禄看着台阶下晃动的人头，微叹了声：“殿下可别分心，乱了分寸啊。今日大殿上的这一段，只能靠殿下自己的。”
越是厮杀到最后，越是只能凭自己的本事去成事。
何况宇文舒布下这一局，最后这一子到底怎么落，也只有由他亲手执子落下，无人能替，也没人能帮。
河东的事情外人不该知道，但凡知道了，谋逆大罪下知情却不禀，该与柳家同罪。
宇文舒嗯了声：“郡公放心。”
大殿门启，孔扬略显尖细的一声“朝”自内传出，百官分列两班，宇文郅和宇文舒一左一右的立于最前，缓步入内，又各自站好，拜见行礼。
宇文舒掖着手立着，一直都没有开口。
朝臣禀事的禀事，各部回话的回话，直到——
“没别的事儿，今儿就散了吧。”宇文拓还是咳嗽，面色也还是那个样，看起来有些精神不济似的。
宇文舒想来这未必是装的，可应该也不至于到这地步。
昨日圣人带了太医令去，就算没闹腾气来，也一定会查处端倪。
眼看着要散朝，他知道时候到了。
于是宇文舒大步向外一跨，三两步便至大殿正中，站立须臾转过身子来，正对上宝座方向，再把身上朝服一撩，屈膝跪下，行了个叩拜大礼：“儿臣有要事回禀。”
宇文拓高高挑眉，他既说是要事，便没闲叫起，只平声叫他说。
他抬起头，挺直腰杆，嘴角若隐若现的冷笑，先斜了宇文郅一回，才将早就在肚子里过了不知多少回的话，尽数回给了宇文拓。
无非是说，今日一早起来，裴王府的大门被几个自称从河东来的男人叫开，又说这些年柳士璋在河东侵占百姓田地，只手遮天，为祸一方，而三年前的人口失踪案，也同他脱不了干系云云此类。
其实这些事情算不是最要紧的，柳士璋为祸一方，朝廷拍了御史为钦差，一路往河东，若查处属实，就地罢官免职，至于将来怎么处置，再交付有司去议，议出了结果，叫皇帝陛下过目发落便是了。
真正厉害的，是宇文舒在稍缓了口气后，几乎一字一顿丢出口的那些话——
“据他们所说，早在数日前，有三个同行进京的同伴，找到了晋王府去，可不知道是何缘故，竟一去不返，他们心下害怕，也不敢到晋王府去问，更不敢去要人，在建康城人生地不熟，也是打听了这么多日，才敢贸然唐突，找到儿臣的王府上去。”宇文舒伏地又磕头，“此事事关重大，还请父皇严查。”
他话音落下，孔扬便瞧见宇文拓面色铁青，黑的厉害。
身体不好的人，还在病中，不宜大动肝火，这是昨日圣人就交代过的。
官家常服的五石散被人动了手脚，这笔账圣人没同他算，已经很看在他服侍多年的份儿上，给他留了三分面儿了，倘或再叫官家气出个好歹来，他的小命，只怕也该交代了。
是以他压低了声，叫了声官家，又说息怒。
这毕竟是太极殿，他就算是压低了声音，也不知道殿下人听不听得见，官家染病尤其是中毒的这种事儿，不能说出口。
宇文拓听见了他这一嗓子，明白他什么意思，翻了个白眼，然后叫宇文郅：“是有这么几个人，到了你府上去吗？”
宇文郅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一遭，他简直呆若木鸡。
王岐一向虽算不上能力十分出众，比之谢氏兄弟和荀况远远不足，当年庾子惠肯来投靠他，他几次三番的纵容庾子惠，也不过是因为，他能力远在王岐之上，但是……但是这点小事儿，王岐如今都办不好了吗？
他当日到王府是怎么回的话？
这三个人，没有同行的伙伴，身家清白。
果真清白吗？
宇文郅不傻，当即就能明白过来，只怕这是宇文舒早得知河东异常，专程为他设下的圈套，被他灭了口的那三人——那不过是宇文舒手上的棋子，而所谓棋子，就是无权选择自己生死，他们明知此行晋王府凶多吉少，却仍旧听从了宇文舒的吩咐行事。
不过宇文舒抓到他的把柄容易，他落入宇文舒彀中也是他不小心，但现在想反击……宇文舒布了局，一场非生即死的局，怎么可能还会留下痕迹让他去抓？
他又凭什么抓？凭王岐吗？如果王岐能做到，他也不会有今日之难！
心虚百转千回，却赶忙回神。
宝座上的皇帝陛下在等着回话，这种九死一生的时候，一个字说错都难逃杀身之祸，一个字不说，也更是错。
宇文郅从列中出来，就在宇文舒旁边儿跪下去：“几日前确实有这么三个人，自称是河东而来，有天大的冤屈，可是儿臣却没见过他们。王府门房上的小厮拦了人，他们身份不明，小厮也没敢轻易回话，又听他们一直说有冤屈，打发了他们去廷尉府衙门，或是御史台告。此事……”
他顿了顿，磕了个头，倒是很实在的，至少宇文舒在旁边儿还能听见咚的一声响。
跟着就又听宇文郅辩解道：“此事是儿臣的疏忽，前两天偶然听见奴才们议论，问了两句，只是人既然走了，就没当回事儿，没再上心去追查。三郎这会儿这样说，儿臣就委实不知了，更不知那三人离开后，是否往廷尉府或御史台去过，又是不是在建康城迷了路或是别的什么，至今没有跟同伴汇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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